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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铮坐在地上喘气,过了一会儿才晃晃悠悠的支持起身子,走到供桌前,将神位扶起,又将香炉捡起来放在桌子上。至于满地的乱象,他已经没精力去收拾,跪倒在地,向灵位重重的叩头道:“孩儿不孝……”膝行几步,伏在灵柩上,低声道:“父亲……”眼前一黑,已经昏了过去。
程钧第一次进程府,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那是程铮回到程府的消息已经满大街传开之后的事情。
说是程府,这里也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宅子,据说上阳郡城的程府占有数倾之地,半个城都覆盖了,程钧没见过,当然也没兴趣。数倾地在俗世或许了不起,但其实也就是有钱的土豪罢了。
这座程府被世人知道是姓程的居住的时间并不长,毕竟这里上一位主人只是隐居避祸罢了。前面挂的匾额也只是“何府”,尚未换下来。但是上面挂的白沙篙显示着自己主人丧事,还是中规中矩的。
程钧进去的时候,还是没走正门,从院子穿墙而过,刚进第一重院子,就见两个修士从里面走出来。
咋一看这两位修士,程钧心中一动,原来这两个人是一个是年纪大些的老者,另外一个是年轻人,身上都是一身锦衣,打扮的富丽华贵,但没有任何道门的标志。这二人相貌相似,多半是父子至亲。而他们的五官与程钧也有相似之处,不过不多,一个淡淡的影子而已。
那老者停了一下脚步,道:“我看程铮也到了极限了。你也不必去逼他。等到丧事之后,他自然就落入我们掌握,到时候再说。”
他身后的少年停下,不解道:“父亲,既然他快要崩溃了,为什么不趁机更进一步?反正他连累父亲,已经成了家族逆子,就算是……”他无声无息的挥了一下手掌,道,“那也没什么。就说他伤心过度,愧疚自尽了,谁能追究?”
那老者道:“住口,那也是你亲堂弟,怎么能说出这样打打杀杀的话来?程家的脸面体统还要不要了?”
那少年很明显的撇撇嘴,道:“您又来了,这句话敢情是万金油,什么时候都能说?您也想起他是我堂弟了,那他还是您亲侄子呢?这两天您少出手了吗?他现在的这个状态,不就是您逼出来的吗?您现在和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可想不通。”
那老者眼睛一瞪,看了看唯一溺爱的儿子,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蠢小子,没有慧根。大道理你想不通,那我就跟你说点小道理吧。首先,在丧礼或者说道门传人的身份尘埃落定之前,他是死不得的。”
那少年道:“那为什么?”
那老者道:“大家都希望这道门传承的过程顺顺利利的,那就少不了他。虽然主要的手段是在道门那边活动,但是若有他主动让贤,那么过程会更加名正言顺,大家脸上也有光彩。他已经想通了,应该会抛出这个条件自保,那么留下他就是大伙儿一致同意的。不要另生枝节。”
那少年道:“是了。这个我就懂了。可是您不是说咱们放弃了那个位子了么?按照血缘来说,他们那一支一脉单传,和我们关系是最亲近的,只要咱们去争,那那个位子理应是咱们的啊。”
那老者骂道:“放屁。你动动脑子。要说亲近,要说名正言顺,谁能比得上程铮这个本主?既然他都不能继承,说明这个血缘是没什么用的。既然没用,你还抓着这一点去要求,那不是找死么?况且……你知道什么叫做买椟还珠么?那小子身上真正的好处,可不是一个道门传人的位置。”
那少年道:“那你老的意思是?”
那老者道:“过了这一关,等道门传人的事情尘埃落定,剩下的就是程家的家务事了。到时候再如何行事,外人谁还插得上手?你等着吧。”
那少年闻言转头细思,终于露出了一丝诡笑。
一三八滴血
程钧望着两人的背影,神色一片漠然。
他其实在奇怪,为什么刚才没有动手,反而就这么看着他们离去?他向来行事一方面思虑周密,另一方面又好恶分明。喜欢的人什么都行,不喜欢的人也随手处置,丝毫不容情。
但是刚才那对父子,明明引起了程钧的厌恶,修为也不足以令他顾忌,但却被他轻轻放过,这其中的微妙心理,就算是程钧自己,也有些奇怪。
难道因为他们是程家人?
这个念头泛起来,却更加的莫名其妙。什么和什么?姓程的怎么了?他前世杀人如麻,杀过多少赵钱孙李,也不是没有姓程的。对于他自己这个姓氏,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完全不记得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打从记事起,自己就姓程。如果改了,多少有些听不习惯,所以也就没改,当做一个随意的代号保留下来,如此而已。
难道老了,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心软吗?
回头看了一眼内堂,门口挂着的是大幅的白布,满眼的雪白,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睛,仿佛要把什么阻碍视线的东西揉出去,然后正了正道冠,整了整衣袍,大步的走了进去。
本来打算进去悄悄窥探一番就走的,但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微妙的心理,让他正面大方的进了这扇门。
厅堂中是一个标准的灵堂,上面停着灵柩,摆着排位。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味,但香炉是灭的,地下洒满了香灰,周围比起他想的要混乱和肮脏,似乎被洗劫过一样。
程钧皱眉,心中十分不舒服,他想象中本来不该这个样子。抬起头,看了一眼上面的灵位,写的是“道门程浙之灵柩”。按理说倘若有家世的话,应当再写的正式一些,但显然这灵位现在非常简略,连籍贯也没有,并没有体现出程浙本家的身份。
程钧静静地立了一会儿,心中思路有一瞬间的停止,似乎有几百个念头爆发,但又像是一片空白。过了良久,他才清醒了过来。按照道理,出于对亡人的尊敬,出入灵堂的人怎么也该行上一礼,程钧也不在乎向一位逝者行礼,但他还是没动,因为他不知道该以什么礼节相见。
这里真安静啊。
人呢?守灵的孝子呢?
程钧越发的恼怒,进了程府之后,他想发脾气不是一次两次了,似乎九百年炼成的涵养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有些急促的从灵柩旁边转了过去,他猛的停住了脚步。
只见灵柩后面有一角白衣。程钧走过去,就看见了程铮。
他看见了程铮,程铮却没看见他。因为程铮已经人事不省,倚着灵枢倒在地上。只见他还是原来那身衣裳,只是更加残旧,神情比上次在野地里更加憔悴,双眼紧闭,牙关紧紧地咬住,因为咬得太紧,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血沫。
程钧第一次这么直接的看着他,盯着他的样貌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蹲下身子,搭住他的脉搏。
果然是气急攻心,心神郁结,以至于昏迷不醒。而且从他的脉象上看,应当确实受了严重的内伤,气血早就亏损,身体也留下了暗伤。程钧心中某根弦微微一波,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又出现了。
或许,是看见了和自己前世太像的情形了吧。
一个人说他像自己,两个人说他像自己,所有人都说他像自己,程钧总是将信将疑,甚至好奇之外,还带着几分抵触,这是他的自矜——程钧世上只有一个,一个就足够了。就算是多一个影子也是多余。
直到那天在荒郊野外,第一次见到程铮,程钧惊异于他的憔悴,也在他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但依旧不会承认别人像自己。
当他今天再次见到程铮的时候,程钧终于承认,确实太像了,不是如今的他,是和前世那个自己,宛如一人。
尤其是程铮倒在地上,倔强中勉强维持着自己骄傲,但终究充满了绝望的神色,让程钧想起了从梨园逃出,一身才艺尽毁,天地之间茕茕孑立、满腔悲愤无可控诉的那个自己。当时的他,恐怕也是这样的表情。如今他筑基有成,事事顺遂,理当容光焕发,和这个少年现在已经不再那么相似,也是理所当然的。
世界上的事总是那么奇妙,本以为过去的那个自己已经完全消失了,上天为什么会让他再看见一瞬间自己的影像?
或许是缘分吧。
程钧掏出一枚朱红的丹药,想要给他喂下。但少年的牙关咬得太紧,竟然无法张开,程钧在他颊上轻轻一按,程铮嘴微微一张,他已经将丹药送了进去。丹药入口即化,顺着喉咙流下。
站在他面前,眼看着他神色缓和下来,呼吸渐渐平稳,脸色也渐渐回转,程钧突然心中升起一个冲动。这个冲动在他心中早已徘徊过数百次,但每次都被他固执的抛却了。他打从心底里回避甚至恐惧这个选择。
但是现在冲动来了,程钧控制不住自己,伸出手指一咬,一滴血珠出现在指尖——其实他还有很多办法把自己弄出血来,但是下意识的用了咬这个动作。
一弹指,血珠飞出,没入程铮的额头。
程钧慢慢的感应着自己的血脉与程铮的融合,每一分契合,等让他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坐在桌子上,手指慢慢的扣入了。
血亲。
血验的结果清晰地显示出了情理之中的结果。眼前这个人,是程钧直系的至亲。
程钧坐在椅子上,面露迷茫之色,并没有乍逢骨肉的喜悦,也没有意料之外的震惊。只有一片不知所措的迷惘。
不知所措,这种感觉还真是稀奇。
倘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年,本来是孑然一身,突然知道自己还有至亲在世,自然高兴非常。但程钧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甚至不是寻常的老人,他是历经数劫,数次悟道,近乎天道的大修士。
在他数百年的生涯中,从不知道亲缘为何物,一向自由自在,任何人不能成为他的羁绊。除了妻子之外,他没有一个亲人,也没对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