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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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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处,冬水稍稍定神,深吸口气,将狐裘及自身的细软包裹,甚至是披风都丢在树下,手中只持了把长剑,陡运轻功。



这一纵之下,离那松枝犹距两尺。眼见身子就要下沉,她骤然拔出长剑,银光一闪,劈入树干之内,继而借力翻身腾起,终于跃上了树杈。



树杈上,既无血迹,也无脚印。



她心头一沉,提气又纵上几层树枝,直至到了冠顶,才彻底绝望。极目远眺之下,但见正北方有徐徐青烟升腾而起,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哀嚎传出,那声音直刺入耳,让她为之颤栗。



他遇到的,果然是符登的虎狼之军么?



她清楚明白那声哀嚎意味着什么,一时间,眼前一黑,便自这十余丈高的树冠顶部倒栽而下。



幸得树下堆的是厚厚的衣衫,也幸得她在最后关头忽然清醒过来,才使得后背着地,未受更大伤害。这一震之下,胸前气血翻腾,只觉一运内息,五脏六腑都如受刀绞,但她深知不能放弃,不管怎样,她也要到那升起烟火处看个明白。



若果真是他,自己又能如何?



她心乱如麻,不知所措。李穆然是她一生一世至亲之人,往昔他离去之时,谷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战场上随时会丢了性命,但人们均信任他的才能,均信任他不会轻易死去,而他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自然,他们之中,也包括着她。



这么多年过来,她对于原本应有的担惊受怕早就麻木无觉,甚至认为他永远不会死去,却万万料不到,一但这真的发生,她连缓息的准备都没有,所能做的,只有这么万箭攒心般地向前冲去。



眼前不断闪过的,是这六年来李穆然每次精心备予她的礼物,而在这个瞬间,她才发觉,这六年来,自己竟从未想起要给他什么。李穆然的生日在五月初五,因为曾经险些被父母食用充饥,故而他从不肯过生日。然而,仅仅因他从来不提,她竟将之全然忘记,这是一笔如何沉重的人情债呢?



猛然之间,她好生悔恨。试想,她若在六年前留他在谷中,这之后又哪来这许多麻烦?她明知他此行凶险,明知自己的一个应允便可留下他,却仍任由他去追逐那宛似水月镜花般的理想。她下此决定,究竟是为了要他开心快乐,还仅仅是因为自己不爱他呢?



自己向来孤高自许,其实只是因为总能为这些自私,找到完美的借口而已。



她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恰在此际,林中又飘起那股熟悉的肉糜香味。



“已经极为接近了。”她暗暗道。



彼时,夕阳早已下山,天色黑沉,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夜枭的啼叫一声连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万兽渐渐苏醒,为这深林加点了不可察觉的危险。



就在她掠过一棵大树的一刹,树洞之中忽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扯住了她。



冬水这时已草木皆兵,一触即发,受此突袭,自然是无暇多想,一剑斜劈而下。



“是我!”对方极为熟悉她的一招一式,身在狭小的树洞之中,仍然腾挪自如,只一牵一引,便将攻势化解。但他手上劲力甚为微弱,虽然几乎碰到冬水脉门,却无力制住她的攻势。



电光火石间,借着如水剑光,冬水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目。



“穆然哥哥么?”她愣在当场,恍惚间,陡然扑入他怀中,禁不住号啕大哭。



这般的痛哭失声,自她八岁习武之后,便从未有过。



“噤声,噤声……唉,小声些吧。”清楚危机四伏,李穆然不由被她哭出一身冷汗,然而感到她在自己怀中抖若筛糠,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要她瞬息间就冷静下来。



“她是怕得狠了呢。”李穆然心头一暖,甚而感觉不到右臂上那道刀伤的疼痛。



沉浸在这天大的喜极而泣之中,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冬水才止了哭声,但仍不肯放开李穆然。她一味地将头靠在他胸前,仿佛只有确切地听到心跳,才可全然放心。



“毛氏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打探到了我的行踪,便设下绊马索阻截我。被他们抓去的,是我的随从。”李穆然低沉着声音道,“我本要救他出来,不过方才……还是罢了。当务之急,是你我二人全身而退。这笔血债,我来日定当讨还。”



“好。”冬水这才想起自己那一时的冲动,只怕已葬送了二人离去的大好时机。她心下自责,却又暗暗奇怪,为何李穆然竟会任由着自己耍性子。



“我追着血迹到了那棵云松下,之后就断了你的行迹。你是怎么逃走的?”冬水护着他向南跑去,想起那血迹的谜题,尤是不解。



李穆然道:“我一路点穴止血,到那云松下时,恰巧血止。但因为失血乏力,纵不上树枝,是以又跑过几棵树,才找了一棵稍矮的纵上。”



是了。冬水不禁暗责粗心大意,所谓关心则乱,不外如是。



她欲待再说些什么,可惜漆黑的林中忽然点起的数百支火把打断了她。



“李将军,我们找您找了很久。”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响起,冬水身子顿住:她若记得不错,此人便是当日那位“任老大”。



那阵哭声,到底还是惊动了这虎狼之师。



“你先走,我断后!”李穆然一推冬水,竟向对方踏上一步,将冬水完完全全挡在了身后。



面前的,赫然是数十架的劲弩;劲弩之后,另有百名刀兵。



“你……”惊讶于他在这生死之间坦然自若的抉择,冬水再也挪不动一步,静了一静,反而是走到他旁边。



“死丫头!”李穆然脸色大变,要再将她拦在身后,却被冬水拒绝。



“庾渊便是在乱军之中,生生死在我的眼前,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这么离开我。”冬水左手持着剑鞘,将他阻在一旁,正色道,“要么同生,要么同死,不要让我离开,我也不会离开。”她右手翻转长剑,一股杀气弥漫林中,那是基于视死如归的决心,让所有的兵士都为之胆寒。甚至“任老大”也张口结舌,迟迟没有下令。



“说的什么傻话!”李穆然仍不肯放弃,略扬起头,冷然道,“我何德何能,又怎能与庾渊相提并论。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这就给我滚回谷去,我可不愿讨孙姨鲁叔他们的骂!”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冬水恶语相加,每个字都如同砸在自己心上一般难过。



冬水不气不恼,淡然笑道:“穆然,你莫用这激将法,我是半个兵家出身,才不会中计。你也不用自暴自弃……”她停了停,眼波流转中,忽又道:“便以眼前这些人为证,倘有来生,我定嫁给你为妻!”



声音如斯动听决断,不带半分凝滞,便将来世的命运押在这暮色深沉的密林之中。



数百支火把随着林风摇来晃去,晃得每个人脸上都有些阴晴不定,一时间,腾腾的杀气竟被渲染上了一层绮丽的光环。在这个瞬间,无人想到敌我之别,只是想听听那男子的回答。甚至,倘若他不作个满意的回答,纵连钢刀利箭,也会遗憾。



“黄泉路上,”缓缓地,那男子开口,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满场之中,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李穆然的话语,“我定不喝那碗孟婆汤,好牢记今日这句话。虽死无憾。”



“好!”清脆的鼓掌声响起,火把丛中,赫然踱出那如涅磐凤凰般明艳华美的女子。



(十一)劲敌知交,虞诈无端叹相负



 看着那“女中霸王”在团团的烈焰的包围之中仿若浴火而出,骤然之间,冬水竟愈发泰然了几分。



这女子,是这天下间,唯一令她吃过大亏的对手。想起一年前的巧遇,虽然是以自己险胜为结果,但后来每每回想,都生后怕。当时兵行险招,严格算起,二人并未分出胜负,试想这女子当日若恼羞成怒,是有十成的把握将自己与桓夷光格杀林中。



然而她没有。这气盖天下须眉的女子只是微微地冷笑,然后挥了挥手,任由那一驾马车辘辘远去。



仅凭这一点,便不由得对她起了三分敬意。那么,今日即便死在敌手,也算不得是辱没身份了。



冬水轻轻昂头,竟对那华美冠绝的食人之女微笑致意:“重逢于此,再好不过。”这句话说得诚心诚意,令众人为之愕然。而在这个霎那,林间原本逼人的杀气竟然兀地消逝,无影无踪。



毛氏似与她有着一犀相通,亦是抱拳一敬,朗声笑道:“彼此彼此。”言罢,又走近了几分,笑道:“姑娘当日预言我会自食苦果,时值今朝,却不料是姑娘先陷困境之中呐。”言语之中,藏着如斯深沉的孤傲自豪。



冬水“哈哈”一笑,忽然将手中长剑抛在了地上,道:“那句话我仍然不会收回。符夫人,今日我们是逃不出去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愿多伤你们一人,就算积个阴德。不过,士可杀不可辱,我只求薄棺两具,得保全尸。穆然,你说呢?”她忽然转过了头,笑看身边的男子。她一脸的轻松释然,仿佛少小之时,与这总角之伴做着游戏,一举一动,全然无关生死。



“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李穆然想也不想,便丢了武器,旋即牵住她的素手,畅然一笑。



冬水下意识地将手一缩,但终究没有撤回,只是安心地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余光望去,李穆然半身血污,一身华衣长衫颇有些惨不忍睹,绸缎上细致的暗绣被血衬托而出。看得清楚,那些尽是缜密精巧的水云之纹。



风骤急,那男子紧握着她冰冷的手,如山岳般岿然不动。



明知这便要赴死,不知为什么,在他身边,竟感到了厚重的安逸平稳。而当日与庾渊一起面对那些前秦乱兵时,她心中除了惶恐绝望以外,再无其它。



这不奇怪么?冬水嘴角微抿,陡然觉得身边的男子竟如同被岫岚横曼了的秦岭,云缭雾绕,看不清,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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