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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娜接着轻声唱道:
“永恒的爱情短促而明亮,
像黑夜的天空暮地电光一闪!
虽旋即又归于漠漠的长空,
但已照见了情人最美的形象!”
这是从尼泊尔传来,在西藏流行的一首民歇,是欢愉的情歌,也是悲凉的情歌。陈天宇心头似铅般沉重,讪讪说道:“什么是一瞬?什么是永恒?不,我要的是欢乐的永恒!”
芝娜微笑道:“那么咱们就不要尽在相聚与分离上纠缠,咱们现在到底是见着了,虽然‘像黑夜的天空暮地电光一闪’,咱们在电光一闪的瞬息之间,难道就不能尽情欢乐,天宇,你说些欢乐的话吧,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陈天宇叫道:“什么?咱们的相会只能像黑夜的天空摹地电光一闪?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芝娜道:“只是这瞬息的时间我已不知冒了多大的危险,天宇,说吧,说些我欢喜听的话。我不能再逗留啦,我就要走啦!呀,我就要走啦!”
芝娜沉郁的面上现出一派决然毅然的神气,陈天宇心中一动,突然起了不祥之感,“芝娜是来向我诀别的么?”这念头瞬息之间在他心中转了无数次,他不忍说出来,呆呆地望着芝娜。芝娜反而微笑道:“天宇,说些欢乐的话儿吧。”她声音抖颤,虽然勉强露出笑容,那笑声比哭泣还更凄酸。
陈天宇道:“离开了你,还有什么欢乐;嗯,芝娜,咱们这次都在冰峰浩劫之中逃出性命,咱们难道还要再受第二次更大的劫难?”芝娜道:“我一出生。劫难便随之而来了,要避也避不开,呀,你不晓得。”陈天宇叫道:“不,我都晓得。我知道你要报仇。芝娜呀,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我和你一道去报仇。若然激幸不死呢,我就和你立即逃回南边去,逃回我的家乡去。”芝娜凄然笑道:“傻想头。血海深仇岂能请人代报?再说,我能令你为我的私事而引起西藏的风云么?我的报仇事小。你一扬手进去,纠纷可就大啦!”
陈天宇一想,自己父亲是清廷派驻萨迦的“宣慰使”,芝娜的仇人则是萨迦的上司,清廷为了怕西藏各土司反叛,所以除了派福康安镇守拉萨之外,还派有各地的“宣慰使”,宣慰使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笼络土司。若然自己真的助芝娜刺杀土司,父亲必被处死无疑;而且说不定会引起更大的纠纷,弄出西藏的动乱。
芝娜抬着泪眼凝望天际浮云,陈天宇心情激动之极,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芝娜道:“不,还是活着好。多少事情还要你做呢。再说,我也未必准死。”陈天宇道:“那么,我就等着你,不管你是死是活,我都等着你。”芝娜叹了口气,道:“多谢你啦。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人,我这一生不管是死是活,永不能和男子相爱相亲。我此次来已经是犯了戒律啦。天宇,还是请你把这次相聚当作一场春梦的好!”陈天宇一看,只见她白衣如雪,脸上忽然泛出一层圣洁的光洁,她刚才说过冒了绝大危险,才能来此作一瞬间的聚会。陈天宇惊疑交并,道:“为什么,我知道你是沁布藩王的女儿。是不是你们的习俗,藩王的女儿不能下嫁汉人?”西藏的藩王确乎有这个规矩,但陈天宇却猜得错了,芝娜并不是为了这个。
陈天宇又叫道:“若然如此,那我就终身不娶。”芝娜轻轻举袖,拭了眼角的泪珠,忽然微笑道:“你是我此生的第一个知己。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我愿意见到你终生快乐,你知道么?”陈天宇心情动荡,芝娜收了眼泪,他的眼泪却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咬咽说道:“嗯,我知道!”芝娜道:“那么,你就听我说。”
陈天宇目不转睛地注视芝娜,只见芝娜眼睛骤然明亮,射自一种令人心醉的光辉,低声说道:“冰川天女待我很好,她是我的又一个知己,我把她当成姐姐一般。”陈天宇道:“嗯、我知道,我也曾得过她许多好处,很感激她。”芝娜道:她比我福气的多,唐经天对她一片痴情,嗯,就像你,你……”她本想说:“就象你对我一样。”脸上一红,说不下去了。陈天宇接口笑道:“我的本事比不上唐经天,但自问对人的真诚,却与他并无二致。”他不须多说,已猜到了芝娜所要说的话。芝娜微微一笑,这一笑像初绽的蓓蕾,扫除了脸上的忧郁,那是真正出于内心欢愉的微笑,只听得她又往下说道:“我这一生的第三个知己则是冰川天女的侍女幽萍,她快乐无愁,惹人喜爱,谁若和她相处,必然得到快乐。”陈天宇心头一震,“芝娜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愿意细心推敲,激动说道:“我只愿与你永远相聚。世上再没有任何快乐,可以与你给我的相比!”
芝娜又抬起眼睛仰望,月亮快要落下去了。芝娜叹口气道:“我真的要走啦!”陈天宇叫道:“不,你不要走!”芝娜道:“迟早都要分手,你看开一些,心中就不会愁闷了。”陈天宇紧紧牵着她的衣袖,忽听得呜呜的钟声,随着晚风吹来,断断续续,芝娜数道:“一、二、三、……十二、十三、……十六、十七、十八。”陈天宇奇道:“你数这钟声做什么?这是法王行宫的钟声。”芝娜道:“就要做早课了。”陈天宇诧道:“什么早课?”芝娜避开了陈天宇的眼光,忽道:“法王来了,萨迦可真热闹。过两天就是喇嘛寺的开光大典啦。”陈天宇道:“什么热闹都难令我动心。若然不是和你一起,我也不想去看什么开光大典。”芝娜凄然一笑,道:“不去看也好。那么咱们就此分别啦!”抽出一柄匕首,突然一划,将陈天宇拉着她的那段衣袖切下去。
陈天宇正在用力,忽然失了重心,几乎跌倒,只见芝娜已跳上墙头,翻过去了。回头一瞥,那眼光充满无限悲苦,无限眷恋,而又是突然诀别的神气。陈天宇本来可以追上她,但追上了也难以挽回这诀别的命运,陈天宇但感一片茫然,不知此身何处!芝娜的歌声犹似在耳边统绕:“永恒的爱情短而明亮,像黑夜的天空摹地电光一闪,虽旋即又归于漠漠的长空,但已照见了情人最美的形象。”芝娜的半截袖子尚在手中,衣袖上一片润湿,也不知是芝娜的泪还是自己的泪。
陈天宇独立园中,不觉已是天明,家人们在城中过了一个狂歌之夜,都回来了。他们并不知道少爷一夜未睡,纷纷在那里谈讲迎接法王的热闹情景。有一个人道:可惜那群圣女都披着面纱!”
陈天宇心中一动,忙走出来,问道:“什么圣女?”去看了热闹的家人七口八舌他说道:“就是活佛带来的圣女呀!哈,这个白喇嘛教可与黄教不同,收了许多漂亮的少女做喇嘛!”听说这些圣女个个能歌善舞,到喇嘛寺开光之时,她们都要出来给我们看呢!”“就可惜罩着面纱。”“她们的装束真漂亮,曳着白色的长裙,纤腰一溺,飘着两条绸带,行起路来袅袅娜娜,真似媳娥下界,仙子临凡!”“你别心邪啦,听说圣女是白喇嘛教中最圣洁不可冒犯的人,若然不是她们来赴盛会,偷看她们一眼也是有罪的。”“她们能不能嫁人?”“和教外的男人说话都不可以,还说嫁人呢?”“呀,呀,真可惜!”
陈天宇平素与家人无甚拘束,所以家人们也在他面前谈笑无忌。陈天宇一言不发,静听他们描绘白教圣女的装束,竟然就是芝娜昨夜的装束。“莫非芝娜做了圣女?”芝娜为什么要做圣女?”陈天宇情思昏昏,有如乱丝,愈想愈乱。
父亲大约是忙于接待白教法王,昨晚在土司家中过夜,直至中午还未回来,陈天宇独自坐在书房,不断地在想芝娜这种神秘的行动,不知不觉地提起笔在纸上乱画,画了许多芝娜的像,又在纸上写了无数芝娜的名字,忽听得外面家人呼唤,陈天宇如梦初醒,看着满纸“芝娜”似欲在画中跳出,心里一酸,却又不禁哑然失笑!
家人道:“公子,外面有人找你。”陈天宇道:“什么人?”皱皱眉头,挥手说道:“今天我不想见客,你想个法子给我回了吧。”家人应了一声、“是”,却迟迟疑疑,站在书房门口。陈天宇道:“怎么?”家人道:“这人说,他和公子是好朋友。非见你不可。管家的已请他进来了。”陈天宇奇道:“什么人?”心中颇怪那个管家未曾禀报,就擅作主张。家人道:“那人是个少年书生,他说他姓唐。管家的悄悄告诉我,说是这个人曾帮过老爷的大忙。”陈天宇“呵呀”一声,来不及换衣服,急忙跑出去迎接。
只见来的客人果然是唐经天。原来那老管家当年曾随陈定基去迎接金瓶,所以认得唐经天。两人一见,欢喜无限,陈天宇紧紧握着唐经天双手,叫道:“唐兄,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真是想死小弟啦。”唐经天笑道:“路过此地,特来拜候。哈,你们这儿可热闹哩。”陈天宇见他也似有满怀心事的样子,道:“咱们进去谈谈。”携手进入书房,让唐经天坐下,正在请茶,忽听得唐经天低声呼道:“咦,芝娜,芝娜!”
陈天宇跳了起来,手中端着的茶杯,“哨嘟”一声,跌落地上,碎成片片,急忙问道:“唐兄,你认得芝娜吗?”唐经天何等聪明,一瞧陈天宇的神情,便笑道:“原来你以前说过的那位藏族少女,便是芝娜。”陈天宇道:“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了?”唐经天道:“我曾在青海的白教法王宫中,见过她一面。可惜我那时候不知道她就是你的意中人,要不然我一定替你劝她,叫她不要做什么捞什子的圣女了。”将当日在法王宫中所见,及后来夜探圣女宫,碰见冰川天女主仆与芝娜同在一处等等情事,仔细说话了一遍。陈天宇茫然若失,喃喃说道:“原来她是自己甘心做圣女的,这、这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仔细参详,猜不透芝娜的用意。黄昏时分,陈天宇的父亲回来,听说唐经天来访,甚是高兴,虽然精神疲倦,仍然接见了他。陈天宇随侍在们。陈定塞和唐经天寒暄之后,自然而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