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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唱的不只是戏,还有曲,有小调。
还有一宗稀奋,他唱的戏也好,曲也好,小调也好,没本儿,都是自己临时编出来的,人家编得好,不但四六成对,而且合辙押韵,不但里头有东西,而且雅俗共赏。
尤其人家一开口就是行云流水,一大段儿,一大段儿的绝不顿一顿。
再加上他弹的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单弦,把唱腔烘托得严密合缝,所以他不只是名满金陵,而且名满苏杭。
听他“单弦”的,上自巨富豪门,下至贩夫走卒,士农工商,要那样有那样,他那每天三场,打晌午到掌灯,场场客满,场场水泄不通。
苏杭两地,要说没游过“莫愁”、“玄武”,没去过西湖,那不稀奇,要说没听过金瞎子“单弦”的,那是大稀奇。
别看他是个瞎子,对时辰灵得很,每天晌午一到,他准开场,一掌灯,也恰好收场,从没早过,也从没晚过。
要是错过这段时候,就是拉一车金元宝堆在他跟前,他也绝不摸他那个单弦,绝不唱一声。
有人说,金瞎子看去像个文士,因为他一肚子的学问,胸蕴极广,有人说,金瞎子原是个跑江湖的,因为举凡各地方的风土人情,江湖道上的规矩掌故,他唱起来如数家珍。
也有人说,金瞎子曾经宦海的浮沉,也有人说,金瞎子原是个富家子弟……
不管说他是个什么出身,那都是因为他肚子里的东西多,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
不管说他是个什么出身,但都没一个人真正知道他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因为,金瞎子从不跟任何人提他的过去。
不管人怎么说,他从不承认,也从不否认。
还有,也从没有一个人留意,没有一个人记得,金瞎子是什么时候来到金陵城,出现在“夫子庙”的。
或许,就在他让金陵城的人知道他,知道金瞎子的那一天。
是么?
要是有人问急了,他会说,他没有过去,人会没有过去么?
普天之下的人,那一个没有过去?
尽管是一个瞎子,他的眼里,或许没有未来,却绝不会没有过去,除非他天生的是一个瞎子。
即便是个天生的瞎子,他眼里或许没有过去,但是,他的过去,绝对存在于他的记忆,他的脑海之中。
金瞎子的棚子,就在“夫子庙”后,背临着秦淮河。
六朝金粉,艳说当年,南都烟花,盛传数代,两岸河房,雕榭画槛,绮窗绿障,十里珠帘,灯船之盛,甲于天下。
金瞎子的知昔里,听说有不少是那绮窗绿障,十里珠帘里的风尘红粉。
这一天,晌午还没到,金瞎子的棚子还没有开场,一条条的长板凳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乱哄哄的。
只等着金瞎子提着他那把“单弦”出场了。
本来就是,以金瞎子的名气以及魔力,想听他的“单弦”,要是等开场再来,别说站的地儿了,恐怕连棚子都进不了。
就在这未开场,座儿已满的当儿,杂在仍不断往里进的客人之中,进来了一个年轻客人。
年轻人没什么稀罕,满座儿客人里,不乏年轻人。
看这个年轻人的穿着打扮,也没什么稀罕,一身洗得泛了白的粗布衣裤。肩上还背了个小包袱,混身上下干干净净的。
干净有什么稀罕?在座的客人里,又那一个是肮肮脏脏,邋邋遢遢的?
可是,这个年轻人总有他稀罕的地方,要不然他那值得一提?
稀罕的是他的模样儿,挺白净,不但挺白净,还挺俊逸,论他的那份俊逸,别说眼前这座棚子的客人里找不出第二个。
就是整个金陵城,甚至于江南一带,再说的大一点儿,就是普天之下,恐怕也算得上少有。
而且,他除了俊逸之外,眉宇间、身上,还有点什么。为什么说那是“什么”?因为那让人说不出来是什么。
说是说不出来,可是感觉得出,只要不是瞎子,任何人都能感觉得出,如果非勉强人说出来那是什么不可,四个字“超拔不凡”,应该较为恰当点儿。
他就这么点儿稀罕。
其实,一个年轻人,有这么点儿稀罕就够了,只有这么点儿稀罕,别的都不重要了。
尽管年轻人有这么点儿已经很够了的稀罕,他进了棚子,不但没引入注目,甚至连个人留意他都没有。
本来嘛!这时候、这地方,满座的客人等的只是金瞎子,谁会留意他?
好在,年轻人没在意。
他压根儿也没意思引谁留意!
那么多条板榄都坐满了客人,后来的只有站着的份儿,他能指望谁让个座儿,或者是挤一挤?
他一点儿也没那意思,顺着边儿上往前走,到了头排那根支棚的柱子停住,就站在了那根柱子旁。
要座儿没座儿,站着总还能占个好位子。
就年轻人这么往里走几步,刚站好的工夫,棚子里已经满了,除了那根柱子外,年轻人身周已站满了人,再想往进挤一点都勉强。
也就这么会儿工夫,时候到了!
一刹那之前还乱哄哄的要掀棚子似的,就在这一刹那之后,突然,棚子里静了下来,不只是鸦雀无声,就是落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棚子紧靠里,有座不到半尺高,木板钉的平台,台左有扇门儿,垂着块花布藤儿。
花布帘儿动了,掀了起来,从里头走出个人来,手里提着把“单弦”,不用说,那一定是金瞎子。
金瞎子的名气跟魔力都够大的,可要是冲他的名气跟魔力跑到这“夫子庙”后,秦淮河旁看他的人,那不免会令人大失祈望。
瘦削的身材,不算高,也不算矮,一身月白大褂儿,人倒挺白净,白得几乎苍白,瘦脸上的皮包着骨。
细长的眉、高鼻梁、薄薄的两片嘴唇,两眼闭着,看年纪怕有四十多了,可却没留胡子,倒是那一双手,不但苍白,还显得挺细嫩。
本来嘛!他除了靠张嘴之外,一半也是靠这双手吃饭的。
总而言之,金瞎子这个人跟他的名气、魔力大不相同,实在没什么看头儿。
好在到这儿来的人,都是来听的,不是来看的。
他们都是用耳朵,不是用眼睛的。
许是熟了,这么多时日了,还能不熟?金瞎子连摸索都没摸索,出那扇门儿抬脚就上了台去。
台子正中有张圆凳,他到了台中间往下一坐,正好坐在圆凳上,一点儿也没坐偏或坐斜了。
一坐好,二话没说,左手单弦往腿上一立,右手大、食、中三指轻拨,“咚”“咚”两声一调弦,紧接着就弹了起来。
先弹那么一段不知道是什么曲子,谁也不在乎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知道好听就行了。
可是,只要是有心人,就能够看出,金瞎子指法灵巧,弹出来的曲子的确是不同凡响的。
不疾不徐的弹一段之后,金瞎子突然开了口,唱了,唱归唱,手却没停,以曲子配合唱腔,听都听得出来,唱的是一段秦淮风月。
秦淮风月归秦淮风月,可是绝不低俗。
不但不低俗,还相当雅。
雅是雅,却人人听得懂,而且道尽了秦淮风月之风流、旖旎、缠绵、悱恻,时而柔婉如丝,时而金声玉振,让人听来荡气回肠,如醉如痴。
痴迷中,唱腔、曲子突然由徐转疾,疾如急风骤雨,扣人心弦,摄人魂魄。
蓦地,“咚!”地一声,单弦长鸣,余昔犹自袅绕,唱词已然停住,刹那间,余昔也渺,又是寂静一片。
半晌之后,呼气、出声,满座客人如大梦初醒,头排客人一起站起,转身后行,二排以后,客人们纷纷摸身采腰,由前而后,钱收齐了,那些个头排客人冉掏出自己的一份,一起搁到台上去。
这是金瞎子的规矩,他每段收钱,两眼不方便,钱向例由头排客人代收,没一定的数,多少随意。
尽管是多少随意,只这么一段儿,台上已经是一大堆了。
头一段儿是秦淮风月,算是柔的。
第二段儿来了刚的,不出于任何曲章,不见于任何说部,硬是段儿自己编的“剑客论剑”,铁马金戈,剑气冲天。
最后,曲、腔同悲怆,竟以两句“石火光中,争长竞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收场。
满座客人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给过第二次的钱后,站起的站起,外行的外行,转眼间走了个干净。
偌大一个棚子里,只剩下了金瞎子一个人。
不,两个人,还有一个。
那个是有那么点儿稀罕的年轻人没走。
他是还在痴迷中,还是大梦已醒,犹舍不得走?
金瞎子既称瞎子,当然他是看不见还有个人在,他缓缓站起,打算走前去收那一大堆的钱。
就在这时候,年轻人迈步走向台前。
金瞎子刚迈出的步停住了:“还有那位没走?”
瞎子两眼虽盲,听觉一向是灵敏的。
年轻人已到台前,平静发话:“慕名而来,不虚此行,聆听高明,至为钦佩!”
他谈吐不俗,除了他那稀罕的一点之外,跟他其他的,益发不相衬。
金瞎子又何尝俗?只听他道:“不敢,两眼失明,无以为生,浅薄难登大雅,聊以糊口而已。”
年轻人道:“我意犹未尽,自知不当,愿倾囊中所有,请先生为我弹唱一段,以偿心愿!”
金瞎子面无表情,微摇头:“承爷抬爱,不胜铭感,也深觉荣宠,无如自立规矩多年,每日自晌午至掌灯,弹唱三场六段,绝不少唱,也绝不多唱,无论任何人,即使赏赐车载斗量也难以从命,万请见谅。下场请早,容金某恭送。”
话落,他拱起双手。
当然,这是逐客令,请年轻人出棚。
年轻人没动,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