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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走?
唐晚词霍然回首,花圃仍寂寂,厢房紧掩。
——这算什么?!
——说不定他以为这就是潇洒!
唐晚词猛撷下了一朵已睡熟了的龙吐珠。
——不行!
她飞燕穿柳,飘上石阶,穿过曲廊,掠到雷卷和戚少商的门前,正要敲门,忽听里面的人道:“你总得跟她说上一说呀。”声音很带点恼意,正是戚少商在说话。
隔了一会,却不曾听见回应。
戚少商又道:“瞎子都看出二娘对你的感情。我们这次逃难,初入碎云渊的时候,二娘就一直往你身上盯着看。”
只听另一个冷深深的声音道:“往我看?那是因为我整个病瘟神的模样罢。”说着,干笑一声,正是雷卷的语气。
戚少商似并不认为有何可笑之处,语音更是逼人:“这句话是你心里要说的么?你们经过患难,有什么事不能再在一起的?你们明天就要分头办事了,你也很应该去跟她说上一说呀!”
雷卷忽道:“你明天真的要赶去‘青天寨’?”
“易水南,拒马沟,青天寨,那自是要去的。”戚少商道,“只不过,不是明天。”
雷卷道:“你要等到无情双手复原?”
戚少商道:“至少也要护送他一两天。”
雷卷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戚少商道:“青天寨势威虽大不如前,殷乘风怀优丧志,但以拒马沟的实力,天险地绝,只要稳守慎防,文张、黄金鳞、顾惜朝十天半月间,还未必能拔之得下。无情身负重任,而又伤重未愈,就花上一两天工夫护他,也理所当然。”
雷卷道:“看来无情坚持不要我们护送,其意甚决,我们一路上暗中保护就是了,不必道明。”
戚少商道:“是。”说到这里,略为一顿,又道,“不过,二娘那儿,你还是应该跟她叙别的。”
雷卷语言中显示极大的不耐烦:“我自省得。这事与你无关,你也别费心了。”
戚少商道:“这事当然跟我不相干。你兜了个大圈子,目的也在于不想谈此事,我是知道的,不过,你总不能辜负了二娘对你的一番情意。”
雷卷冷笑道:“那么,当年你又辜负了大娘对你的深情厚意?”这句话方才出口,雷卷也自觉用语大重了一些。
戚少商默然半晌,涩声道:“是。我负了她,我误了她,我害了她。”
雷卷心中觉得愧疚,反过来安慰他:“也不是这么说的,万事都有因缘在,强求无用,当日你俩各是一方之主,却不能结为鸳盟,这一场动乱,反而把她跟你撮在一起,这也不是姻缘有定吗?”
戚少商道:“这只是累了她,还不知道要累她多久。”他深吸一口气,又道,“我和大娘的情形不同。以前,我自命风流、拈花惹草,大娘是一个专情女子,她忍不了我的作风,才天涯远去,自创局面;卷哥,我知道你是一个不易动情的人,但凡不易动真情的汉子,一旦注入深情,怎可轻易自拔?你跟二娘,正好天生一对,你又何苦强作情薄,何必矫情!”
雷卷恼道:“我矫情?你这是——”忽又深深的叹息一声,“我不是矫情,而是我这个残薄的身子,是有情不得的。”
戚少商似吃了一惊。在窗外偷听的唐晚词乍听也吃了一惊。她从第一眼见到雷卷起,便知道他的身子单薄,但决没有想到这么严重,心里也急欲细聆下去。
“我身上受过十七八种伤,而且,我自己知道,我肝脏间有一处恶瘤,那是内力化解不了的,一旦发作,断无幸理。”雷卷望着窗外下着的小雨,怔怔的说。其实,要不是风声雨声,凭雷卷与戚少商的警觉,断无不知唐晚词已在门外之理。”这数年来,我愈发制不住恶瘤的发作,看来也不久于人世了,我怎忍再惹情障,害了二娘呢?”
雷卷说话,不住的咳嗽起来。
他的人在厚厚的毛裘里,但抖得就像一个在寒冬里未披衣的人。
戚少商颤声道:“卷哥,你,你此话当真——”
雷卷竭力忍住咳嗽,惨笑道:“我骗你作甚,俟险难过后,我再见着她时,也只跟她说:你这厚颜跟我做什么!我不喜欢你!”
戚少商还待说话,蓦地砰然一声,门被打了开来,一个绝色女子,目光泛泪,银牙咬住红唇,一上来,劈手就掴了雷卷一记耳光。唐晚词出现得太突然,雷卷也忘了闪避。
也许他也不想闪躲。
唐晚词一跺脚,双目噙泪,吐字如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雷卷抚摸热辣辣的脸颊,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晚词竟走上前来,揽住了他,一头伏在他肩上,哭了起来:“我告诉你,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你打我,赶我,骂我,我都要跟着你。你不要跟我在一起,今晚,我偏要依着你,看你能把我怎样!”
雷卷想劝开唐晚词,手触处只觉温香玉软,唐晚词梨花带泪,更添娇艳,一时心都疼了,脑也乱了,整合不出一句话来。
唐晚词忽又笑了起来,嗔喜之间,泪犹未干,笑靥娇美已极,雷卷一时看得呆住了。
戚少商笑着摸摸鼻子:“我出去一下,明天我们依照约定行事。”也不得雷卷的反应,一纵身就跃出房去。
唐晚词用手抚摩雷卷的脸庞,眸子透露出万种痴迷,红唇微翕:“明天,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吗?”
雷卷的心,也热了起来,怜惜的注视她,“你明天非去不可吗?”
唐晚词整个人都温柔可可,作不似平时的英气凛凛。她眼神掠过一阵黯然,但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雷卷捧起她的脸靥,问:“是什么任务?”
唐晚词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简直要把他浸沉在其中。“谁也不能告诉。”她摇头,“我会在路上想你,”她摸摸自己的胸脯,又把玉掌按在雷卷瘦削的胸前,“你在路上,不要出事,你在我心里,无论你在哪里,我呢?在不在你心里?”她微扬首问。
“你也不要出事。”雷卷被一股潜伏已久突然奔泻的深情感动得全身都似燃烧起来一般,“无论你去哪里,我都惦着你。”
唐晚词笑了,白了他一眼,她那略带沙戛但韵味深回的语音道:“刚才,你又说出那样子的话来?”
雷卷忽叹息般唤了一声:“二娘。”
唐晚词扬首,翩翩的瞅着他,用鼻音应了一声:“晤?”
雷卷用手撂了撂她额前的发丝,看着她,忍不住为那一双明静的眸子而叹息,叹了一声,意犹未尽,又叹一声,终于问出了他心中一直想问的话: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雷卷决定要问个明白,“你是不是同情我?可怜我?”
唐晚词望了他一眼,深情转为冷锐。她离开了他的怀抱,也撂了撂发丝,说:“你的毛裘真暖。”
“你瞧,我这句话,无疑是说,我在你身上得到温暖,受到你的照拂,可是,世界上偏偏有些人,把自己当作是冷的,这样就要暖也暖不起来了。”
唐晚词一面说着,一面俯脸在看一盏八角小灯的灯蕊,她用手烘焙着,眼睫毛在灯光下长长的眨着,“我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而且,曾在青楼里混过,自然可以说是阅人无数。在楼子里,有钱有面的爷们自然教姐儿巴不得出尽混身解数,但也有的没银两,却是俊俏哥儿、文人雅士、还有懂得使姐妹服服贴贴的汉子,一样是受欢迎的人物。”
“其中还有一类人,那是或四肢残废、或天生畸型的苦命人,他们有的是瞎子,有的是侏儒,有的遭意外断了手脚,有的病得奄奄一息,我们在行有余力,莫不顾恤。你别以为我们青楼女子,就狠心冷漠,我们大多数也是薄命女子,不得已才坠落风尘里,所以,不少人仍秉着善心,对那些残障的可怜人,布施捐献,不落人后。”唐晚词瞧着自己略为粗糙的手指,夹着一朵龙吐珠,在灯下细瞧着。
雷卷也细聆着。
“这般说来我们姐儿们都安着好心眼是不是?其实那也不尽然。我们好比穷人遇着乞丐,因而提省自己虽比上不足,但仍比下有余。”唐晚词的薄唇在灯下艳得像滴蜡的红烛,“我眼看有几个姐妹,她们不但布米捐帛,甚至以千种温柔、多方呵护一些落难书生,还有特别体恤照顾几个天生残废丑陋的可怜人。我初以为她们全是善心诚意,不禁由衷佩服。但旋又发现,这些可怜人全生了依赖,依附在她们的身上,连奋斗的志气也没有了,只伸手待人施舍,以为自己尽得女人青睐,天生有贵人相助,便洋洋自得,不图上进,这样下去,这些虽有缺憾但仍有作为的人,反给这些仁慈施予害了。”
“伪善谁不会作?三数句温柔话儿,几日夜温柔照拂、谁不会做?只是把有志气的人,全变成了女人手上的粉团儿,这男人卖弄他的自怜、自伤,有时又弄得过份自负、自信,反而满足了姐儿们作活菩萨、能助人的意图。”唐晚词脸上有一种接近讥刺的笑容,眼角鱼尾纹里漾出了一种熟读人世的沧桑,“做好事谁不会?听说过吗?北京城里有人乐善好施,见残废伤眇者就捐赠布施,于是便出了一个拐人贩子和组织,专把小孩抓了去,挖目斩手,有时只砍剩一只左膀子,放他们在大街求乞,幕后操纵人便全倒人自己私囊里,这桩案子,后来终为人所侦破,想你也有所闻,这样说来,自以为行善的人,反而是在作恶了。”
“其实要捐点小钱,偶尔照料一下弱小,又有何难?同时可以自觉份外的高贵,对女人而言,都有一种母亲待儿女般的得意,可叹的是,那些被照顾的残陋者,不知是伪善,莫不以为这便是真情,以为世间真有此不变之情,死心塌地,到头来这些姐儿们都只管逗引、不动真情的,免不了真相大白,一走了之,可怜人便知道自己仍是自己,非自立图强不可,但已欲振乏力,其心中所受之创,何尝只见于外形!”唐晚词道,“她们照顾过了,遇上抉择,便不顾而去,或把善心做足了,自己满意之后,渐渐生厌了,不再假意柔情,这都不啻使身体有缺憾的贫弱者,更受心灵上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