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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文集-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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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中用,出了门口,一面走,一面只是喘息!后面有两个女学生,有一个我真佩服她;她还能微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他们也是中国人哪!”这令我惭愧了!我想人处这种境地,若能从怕的心情转为兴奋的心情,才真是能救人的人。苦只一味的怕,“斯亦不足畏也已!”我呢,这回是由怕而归于木木然,实是很可耻的!但我希望我的经验能使我的胆力逐渐增大!这回在场中有两件事很值得纪念:一是清华同学韦杰三君(他现在已离开我们了!)受伤倒地的时候,别的两位同学冒死将他抬了出来;一是一位女学生曾经帮助两个男学生脱险。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这都是侠义的行为,值得我们永远敬佩的!

我和那两个女学生出门沿着墙往南而行。那时还有枪声,我极想躲入胡同里,以免危险;她们大约也如此的,走不上几步,便到了一个胡同口;我们便想拐弯进去。这时墙角上立着一个穿短衣的看闲的人,他向我们轻轻地说:“别进这个胡同!”我们莫名其妙地依从了他,走到第二个胡同进去;这才真脱险了!后来知道卫队有抢劫的事(不仅报载,有人亲见),又有用枪柄,木棍,大刀,打人,砍人的事,我想他们一定就在我们没走进的那条胡同里做那些事!感谢那位看闲的人!卫队既在场内和门外放枪,还觉杀的不痛快,更拦着路邀击;其泄忿之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区区一条生命,在他们眼里,正和一根草,一堆马粪一般,是满不在乎的!所以有些人虽幸免于枪弹,仍是被木棍,枪柄打伤,大刀砍伤;而魏士毅女士竟死于木棍之下,这真是永久的战栗啊!据燕大的人说,魏女士是于逃出门时被一个卫兵从后面用有楞的粗大棍儿兜头一下,打得脑浆迸裂而死!我不知她出的是哪一个门,我想大约是西门吧。因为那天我在西直门的电车上,遇见一个高工的学生,他告诉我,他从西门出来,共经过三道门(就是海军部的西辕门和陆军部的东西辕门),每道门皆有卫队用枪柄,木棍和大刀向逃出的人猛烈地打击。他的左臂被打好几次,已不能动弹了。我的一位同事的儿子,后脑被打平了,现在已全然失了记忆;我猜也是木棍打的。受这种打击而致重伤或死的,报纸上自然有记载;致轻伤的就无可稽考,但必不少。所以我想这次受伤的还不止二百人!卫队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剥死人的衣服,无论男女,往往剥到只剩一条袴为止;这只要看看前几天《世界日报》的照相就知道了。就是不谈什么“人道”,难道连国家的体统,“临时执政”的面子都不顾了么;段祺瑞你自己想想吧!听说事后执政府乘人不知,已将死尸掩埋了些,以图遮掩耳目。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执政府里听来的;若是的确,那一定将那打得最血肉模糊的先掩埋了。免得激动人心。但一手岂能尽掩天下耳目呢?我不知道现在,那天去执政府的人还有失踪的没有?若有,这个消息真是很可怕的!

这回的屠杀,死伤之多,过于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枪弹”,我们将何以间执别人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执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杀之不足,继之以抢劫,剥尸,这种种兽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恤,但我们国民有此无脸的政府,又何以自容于世界!——这正是世界的耻辱呀!我们也想想吧!此事发生后,警察总监李鸣钟匆匆来到执政府,说“死了这么多人,叫我怎么办?”他这是局外的说话,只觉得无善法以调停两间而已。我们现在局中,不能如他的从容,我们也得问一问:

“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该怎么办?”

1926年3月23日作屠杀后五天写完

(原载1926年3月29日《语丝》第72期)

集外 悼何一公君①

——①何一公,即何鸿烈,清华学生,时任《清华周刊》总编辑,浙江温州人,“凡爱国运动,靡不参与”,1926年“三一八”惨案中受伤,同年12月上旬旧伤复发,12月30日逝世。——编者

一公初病的一礼拜,有一天,他的同乡夏君匆匆地和我说:“一公病了;他请你给周刊帮忙。”那时我正要上课,不曾详问病情;以为总不过是寻常的病罢了。到了那礼拜六的傍晚,李健吾君因事找我,由他的稿子说到一公的病;我才知道一公的病很厉害,不过那两日已好些了。我和健吾约了晚饭后去看他。晚饭后我到医院去时,听差告诉我他已搬到协和医院去了。这使我吃了一惊,因为总是病又厉害了才到协和去的!我于是想下一个礼拜六进城去看他;那里知道他到礼拜四便和我们撒手了!礼拜日的早上,我却去参加他的殡式,这真如做梦一般。

一公逝世的消息,是礼拜四那晚上,李惟果君在图书馆楼上告诉我的。那时我刚从一个宴会回来,正在图书馆检书;李君突然跑来和我说:“先生,你知道何鸿烈已死了?”我怔了一怔,觉得人间哀乐,真不可测,黯然而已。李君说他们这一级很不幸,周明群君之后,又弱了一个;而且两个都很不错!他说他们同级前回议纪念册事,大家说将这本纪念册“致献”于周明群君;并说这该是最后的可以“致献”的一个人了。谁知道还有何君呢?李君又说,一公初病时,他去看他,曾和他开玩笑道:“一公先生病了;几时死?我们好预备挽联与祭文。”一公也笑道:“好,你快预备吧。”这些也竟都成了谶语,真是梦想不到的。

一公的死,谁也梦想不到的!便是他自己病着时,也想不到的!举殡那一天,他的同乡叶君告诉我,他不曾有一句遗言;他们曾几次试探,他始终没有觉得似的。他,一个活泼泼的少年,哪里会想到他竟要和死神见面呢?他真是一个活泼的人,又是一个极和蔼的人。他的死,凡相识的都同声悼惜;我想他是会被人常常记着的。

一公最会谈话。前年暑假后,我初到清华,同学中第一个来和我谈话的是他,我第一个认识的同学也是他。这因他是温州人,而我在温州教过书,所以我一到他就来看我。那是一个晚上;我们足谈了两个钟头。所谈的题目,我已不能记起,大约牵连得很远的。我只记着他的话和他谈话的神气都是很有趣的。以后他还和我长谈过一两回。有一回,孙春台君到清华来画菊花,住了一礼拜。他和一公也是朋友。一公晚上常来找他谈话;我只记得有一回他谈到两点钟才回宿舍去。第二天春台告诉我,他谈的是戏剧与政治,他将来所要专攻的,也就是这两科,他爱好戏剧,我是早知道的;他有志于政治,我是这回才晓得的。但他平常谈话,实在是说到戏剧时多。

他的爱好戏剧,爱好文学,似乎过于政治;我总是这样想。这由同学给他的“莎士比亚”的评号可以证明。他对于戏剧真是热心。他编过几种剧本,但我没有细看过;我在前年本校国庆庆祝会中,看过他编撰兼导演的一个戏。他后来虽谦逊着说不好,我觉得实是不错的。他对于本校的演剧,有种种计划;因缺乏帮助,都还未能实现。但李健吾君告我,一公病前还和他说,在最近的期间内,一定要演一回戏。现在是什么都完了!一公论戏剧,论文学,常有精警的话。去年暑假回南,我和他同船。有一晚,我们都在凭栏看月:月是正圆时,银光一片;下面是波涛澎湃,浪花不时地卷上,打得我们身上都湿了。一公和我谈论自然与创作;他的话都是很有分量的。

李惟果君告我,一公病前和他谈起最近的计划:说毕业后打算和他的未婚夫人去法国住两年;一九二九年回国应本校第一次留美公开考试,再到美国去。他的计划与志愿都好,但现在只是“虚空的虚空”罢了。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一公殓时,面上似乎还带着生时的微笑,我们知道他现在又怎么想呢?

(原载1927年1月14日《清华周刊》何君鸿烈士纪念册。)

集外 哪里走

吴萍郢火栗四君

近年来为家人的衣食,为自己的职务,日日地忙着,没有坐下闲想的工夫;心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萍见面时,常叹息于我的沉静;他断定这是退步。是的,我有两三年不大能看新书了,现在的思想界,我竟大大地隔膜了;就如无源的水一样,教它如何能够滔滔地长流呢?幸而我还不断地看报,又住在北京,究竟不至于成为与世隔绝的人。况且鲁迅先生说得好:“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无论你是怎样的小人物,这时代如闪电般,或如游丝般,总不时地让你瞥着一下。它有这样大的力量,决不从它巨灵般的手常中放掉一个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着它的威胁。大约因为我现在住着的北京,离开时代的火焰或漩涡还远的缘故吧,我还不能说清这威胁是怎样;但心上常觉有一点除不去的阴影,这却是真的。我是要找一条自己好走的路;只想找着“自己”好走的路罢了。但哪里走呢?或者,哪里走呢!

我所彷徨的便是这个。

说“哪里走?”是还有路可走;只须选定一条便好。但这也并不容易,和旧来所谓立志不同。立志究竟重在将来,高远些,空泛些,是无妨的。现在我说选路,却是选定了就要举步的。在这时代,将来只是“浪漫”,与过去只是“腐化”一样。它教训我们,靠得住的只是现在,内容丰富的只是现在,值得拚命的只是现在;现在是力,是权威,如钢铁一般。但像我这样一个人,现在果然有路可走么?果然有选路的自由与从容么?我有时怀疑这个“有”,于是乎悚然了:哪里走呢!旧小说里写勇将,写侠义,当追逼或围困着他们的对手时,往往断喝一声道,“往哪里走!”这是说,没有你走的路,不必走了;快快投降,遭擒或受死吧。投降等也可以说是路,不过不是对手所欲选择的罢了。我有时正感着这种被迫逼,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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