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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允许那种粗俗的说法,这对我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而且,这明摆着是与肉欲栓在一起的爱。
我焦急地等待着夏天,哪怕是初夏。我想那季节会带来看他赤身裸体的机会。甚至我内心处还抱着更加见不得人的欲望。那就是想看看他那“大个儿的东西”的欲望。
两副手套在记忆的电话上混了线。我不由感到,这皮手套和下面说的参加仪式用的白手套,一个是记忆的真实,一个是记忆的虚假。对于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皮手套般配。可是,正因为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白手套更合适。
粗野的容貌,——虽然这么说,可它只不过是在少年们中间,只混杂着一个常见的青年的脸所产生的印象。他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个子比我们中间最高的学生矮得不多。只是像海军军官军服一样的我们学校的粗糙的制服,用少年那尚未长大的身体来穿就难以穿得合体,而只有近江一个人穿起来,那制服才有充实重量感和一种肉感。用嫉妒和爱交织起来的目光,看那从藏青色哔叽制服可以窥见的肩膀和胸部肌肉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
他的脸上,始终浮现着某种可称作阴沉的优越感,这是因多次被伤害而燃起的那类东西。降级、开除……这些悲惨的命运,似乎被他认为是因挫折而产生的一个“意欲”的象征。是什么样的“意欲”呢?我能朦朦胧胧地想象他那“罪恶”的灵魂肯定存在着庞大的阴谋,这阴谋肯定是连我自己都还未十分认清的东西。
总之,在圆脸的浅黑色面颊上,耸立着傲慢的颧骨,在造型漂亮、厚实、不太高的鼻子下,有着像是用线很舒服地缲起来的嘴唇和坚毅的下颚。在这张脸上,使人感到他整个身体充沛的血液的流动。那里有的,是一个野蛮灵魂的外衣。谁能从他那儿期待“内心”呢?他能期待的,只是我们遗忘在遥远过去的那不知的完美模型。
他常心血来潮地来看两眼我读的、与年龄并不相符的优秀书籍,我大都以暧昧的微笑将那书藏起来。这并非出自害羞。因为我不愿意预测他对书籍这玩意感兴趣,并由此让我看出他此举的笨拙以及他厌恶自己无意识的完美性。这一切都令我难过。因为我不忍这渔夫忘却故乡爱奥尼亚。
无论是上课,还是在操场上,我都不断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他的身影。这期间,我树立起了他完美无缺的幻影。我从记忆里他的影象中找不出任何缺点,也是因为这。那种小说式的叙述所不可少的、人物的某种特征和某种可爱的习惯,通过对比提炼加工,使人物看上去有血有肉的一些缺点,在生活中没有哪个能从记忆中的近江身上提取出。相反,我从近江身上抽出了其他无数的东西。那就是他那儿所有的无限的多样性和微妙的神韵。总之,我全从近江身上抽出来了——大凡生命的完美定义,他的眉毛,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脸颊,他的颧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颚,他的脖子,他的咽喉,他的气色,他的肤色,他的力量,他的胸部,他的手笔以及其他无数的东西。
以此为基础,进行淘汰筛选,完成了一个嗜好的体系。我不想爱有智慧的人是由于他的缘故;我不被戴眼睛的同性所吸引是由于他的缘故;我开始爱充溢着血的印象、无知、粗野的手势和粗鄙的语言,一切都不让理智有丝毫侵蚀的肉体所具有的野蛮的忧愁,是由于他的缘故。
——但是,这毫无道理的嗜好,对我来说从一开始从逻辑上说是不可能的,可也许再没有比肉体的冲动更合乎逻辑的了。一旦有了理智的理解,我的“欲望物”立刻就萎缩了。就连被对方发现的丝毫理智,也是我被迫做出的理性的价值判断。在爱一样的相互作用中,对对方的要求理应原原本本地成为对子的要求,所以,祈求对方无知的新要求我彻底地“背叛理性”,哪怕是暂时的。不管怎样,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总是虽然一边注意不跟未被理智侵犯的肉体所有者,即痞子、水手、士兵、渔夫等交谈,却一边以热烈的冷淡,离得远远地凝视他们。也许只有语言未通的热带蛮荒之国,才是我容易居住的国家。对蛮荒之国那热浪翻滚的酷夏的憧憬,说起来早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就已植根于我的心中。……
现在来谈谈白手套。
我的学校,有举行仪式那天要戴白手套上学的习俗。贝壳纽扣在手腕上闪放着沉郁的光泽,手背上缝着冥日遐想般的三条线,只要戴上这白手套,便使人想起举行仪式时礼堂的昏暗,返回时拿到的扎着丝带的点心盒,以及在半路上发出明快之声去打破肃静的晴空万里的仪式日的印象。
冬天的一个节日,确切地说是纪元节'1872年明治政府规定的国家庆祝节日之一。每年2月11日举行,以庆祝神武天皇登基。1948年废除。'。那天早晨,近江也难得地早早来到学校。
离排队还有一段时间。将一年级学生从游动圆木上赶走,是二年级学生残酷的乐趣。因为,虽然看不起像游动圆木这样的小孩游戏,但心中还留恋这种游戏的二年级学生,认为通过蛮横无礼地将一年级学生赶走,既可以使他们觉得不是真想玩,又可以半讥讽地玩这游戏,一举两得。一年级学生围成一个圈,远远地注视着二年纪学生多少有点意识到有人在观看着的粗暴的比赛。那是相互使对手从适度摇荡的圆木上跌落下去的竞赛。
近江两脚站在中间,不断地注意着新的敌人,那架势简直就像被追杀的刺客。同学中没有能与他匹敌的。已经有几个人跳上圆木,被他敏捷的手砍翻,踩碎了旭日照得亮光闪闪的草叶上的霜柱。那次,近江像拳击选手一样,将两手的白手套在额头附近攥紧,满面春风。一年级学生也忘记了曾被他赶走,一起欢呼喝彩起来。
我的眼睛追寻着那戴着白手套的手。它强悍而又奇妙地舞动着,就像狼或其他什么有效的野兽的爪子。那手掌像是剑锋划破冬日早晨的空气,劈向敌人的侧腹。被击落的对手,有的一屁股坐在霜柱上。在击落他人的那一瞬,为调整倾斜的身体重心,近江在结着白霜的容易滑落的圆木上,时而也显露出痛苦挣扎的样子。但是,他柔韧的腰力又将他拉回到那刺客般的架势。
游动圆木没有表情地转向平稳地左右摇动。
……看着看着,突然我被不安所袭扰。那是一种坐立不安的无法解释的不安。像是来自游动圆木摇荡的目眩,可又不是,也许可以说是精神性目眩,是我内心的平衡因看到他危险的一举一动而被打破所造成的不安。这目眩中,仍有两个力量在争霸。是自己的力量与另一个更为深刻、想更加严重地瓦解我内心平衡的力量,这后者常常是不为人们发现就委身于它——微妙且又隐蔽的自杀的冲动。
“怎么啦。都他妈的是胆小鬼,还是没有要来的?”
近江在游动圆木上,一边微微摇晃着身体,一边将戴真白手套的双手叉在腰上,帽子上的镀金徽章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漂亮。
“我来!”
我因不断涌上的激动而正确地预测到我将那样说出的瞬间。我屈服于欲望时,总是如此。我觉得自己不是做想躲避的行动,而是在进行预定的行动。所以多少年后,我错认为自己是“有意志的人”。
“行啦,行啦,肯定要输的。”
我被嘲弄的欢呼声推送着,从圆木的一头上了游动圆木。我一上圆木脚就滑了一下,大家又掀起了一阵喧哗。
近江做了个鬼脸儿,迎了上来,他极力做出怪相,装作要滑下去的样子给我看。而且,他抖动着手套的指尖嘲弄我;在我的眼里,它看上去,就像是马上要刺穿我的危险武器的锋刃。
我的白手套与他的白手套,多次打在一起。每次,我被他手掌的力量所迫,身体摇摇晃晃,他也许是想尽情地耍弄我,我看得出他是故意不用力,以使我不会过快地败北。
“啊!好险。你真够厉害的啊!我已经输了,马上就要掉下去了——看啊!”
他又伸出舌头,装出要掉下去的样子给我看。
看着他那怪模怪样的样子,我觉得他在不知不觉地损坏自身的形象,这使我感到难以自容的痛苦。我一边被他步步逼近,推推搡搡,一边低下了眼睛。趁这机会,他用右手用力扒拉了一把,我眼看就要掉下去,我的右手,条件反射地紧紧抓住了他右手指头。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握住了他被白手套紧箍着的手指。
那一刹那,我和他面面相觑。简直就是一刹那,做怪相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奇怪地充满了直率的表情,说不上是敌意也说不上是憎恨的纯洁的剧烈的东西迸发了出来!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是被拉住手指,身体失去平衡那一瞬间暴露出的毫无内容的表情。但是,在我们两人的手指间交杂着的闪电般的力量的颤抖,以及从我凝视着他那一瞬的目光中,我直感到近江读到了我爱他——只爱他一个人。
两人几乎同时从圆木上滚落下来。我被人扶起来。帮我起来的是近江。他粗鲁地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来,默默无语地掸去我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臂肘和手套上,也沾着可以看得见霜亮的泥土。
我像是责怪他一般抬头看他,因为他拉着我的手走了。
我的学校从小学时代开始,同学都是一样,拉手抱肩的亲切是十分自然的。当听到整队的哨音时,大家就这样赶往整队地点。近江跟我一起滚落下来,也不过是被视为看够了的游戏结尾。因而我和近江手挽手地走,也并非格外引人注目的情景。
但是,靠在他的臂膀上行走,我感到无比的喜悦。也许是由于天生的柔弱,我是所有的喜悦中都伴随着不吉利的预感。我感受到他臂膀的强劲,并通过我的臂膀感应到我的全身。我想就这样走到世界的尽头。
但是,一来到整队的地点,他就草草地推开我的臂膀,站到他自己的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