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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的告白-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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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时的话题,全是关于昨晚的、3月份以来的首次警报。大家都想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即那只是警戒警报,空袭警报并没有响,因此问题不大。我无所谓,怎么都成。心想,如果我不在期间,家被烧光,父母兄弟全被烧死,利利索索的倒也挺不错。我不认为这空想有多么残酷薄情。凡是可以想象到的事态每天都会轻易地发生,我们的空想力因此而枯竭了。例如一家全灭亡的想象只不过是出于避难就易罢了,因为这要比想象银座的店铺前摆着一大排洋酒、霓红灯在银座的夜空中一明一灭等等容易得多。

感觉不出抵抗的想象,不论其外表多么冷酷,都与心的冰冷无关。它不过是一种倦怠的低温精神的表现。

与昨晚一人时充当悲剧角色的我判若两人,走出旅馆的我马上拿出了浅簿骑士的架式,跃跃欲试要帮园子提东西。这也是故意在众人面前猎取某种效果的一个手段。这样,她的客气就可以翻译成她顾忌祖母、母亲这种意义上的客气而不是对于我的客气,她自己也势必要被这种结果所欺骗从而清晰地意识到她和我的亲密已经达到了连祖母、母亲也要顾忌的程度。这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把包交到我手中后,领情似地不再离开我的身边。我时不时心怀疑惑地瞧瞧那明明有年龄相仿的朋友却偏偏只和我讲话而不和对方交谈的园子。夹杂着灰尘的早春的迎面风,吹碎了园子那近似于哀切的纯洁甜美的声音。我穿着大衣,通过肩部的上下运动,试了试园子提包的分量。正是这分量,勉勉强强地为我那盘踞在内心深处的、类似在逃犯内疚的东西作出辩护。——刚刚走到是郊外非郊外的地方,当祖母的首先叫起苦来。——银行家返回车站,像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手腕,不久就为一行人雇来了两部出租车。

“喂,好久不见了。”

和草野握在一起的我的手,像突然触到龙虾壳一样不禁一缩。

“你这手……怎么摘的?”

“哈哈。吃惊了吧?”

他已经带上了一种新兵特有的凄凉的可爱劲儿,把两只手伸到我的面前。龟裂的冻疮被油灰粘住,变成了一双虾壳似的惨兮兮的手。而且,那是一双潮湿冰凉的手。

这双手威胁我的方法,同现实威胁我的方法完全一致。我从这双手上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怖。其实,我感到恐怖的,是这双毫不留情的手将在我的心中告发、将在我的心中起诉的某种东西。那是惟独面对它时一切都无可伪装的恐惧。想到这里,园子的存在立即具有了意义,她成了我软弱的良心抵抗这双手的唯一的铠甲和唯一的连环甲。我感到我必须爱她。这,成为我的、躺卧于心底的、比那内疚还要深一层的义务。……

一无所知的草野天真他说道:

“洗澡的时候,用手搓搓就行了,不需要毛巾呢。”

我听见轻微的叹息声滑出他母亲的口。我只觉得这时的我是个无耻且多余的人。园子无意中抬头望了我一眼。我垂下了头。不合情理的是,我想我必须向她说些道歉的话。

“咱们出去吧。”

草野用不好意思的蛮劲推了推祖母和母亲的背。只见,每家都围成一团,坐在营院的、任凭风吹雨打的枯草坪上,拿出好东回给新兵吃。遗憾得很,无论我怎么揉眼也看不出其情其景美在何处。

不大工夫,草野也同样盘腿坐在了圆圈中间。他吞食着西式点心,目光不停地闪烁,随后指了指东京方向的天空。从这丘陵地带远眺荒原彼方,可见M市地处盆地。据说,更远处的低矮山脉重叠部的空隙就是东京的上空。早春的寒云,在那里降下了稀薄的暗影。

“昨天晚上那边一片通红,怕是够戗。就连你家也不知道还存在不存在呢。那边的天空一片火红,以前空袭时可没见过这。”

——草野自己神气活现地讲了一通,并且诉苦说,奶奶、妈妈不早一天疏散他夜里睡不安生。

“知道了。好,马上疏散。奶奶向你保证。”

祖母作了有力的答复,然后,从宽腰带里掏出了小笔记本和牙签大小的熏成黑色的银质自动铅笔,一笔一画地写了些字。

返程的火车忧郁极了。在车站会合而来的大庭先生也一反常态一言不发。一个个都像是成了“骨肉之情”的俘虏,成了那平常隐匿的内侧被强行揭开而火辣辣作痛似的感情的俘虏。相互会面,唯一能向对方出示的,恐怕只有一颗赤裸裸的心。他们怀着这颗心见到了儿子、哥哥、孙子、弟弟,结果呢,他们发现了一颗颗赤裸裸的心“只不过各自夸耀自己无益的流血罢了”的空虚。我,则殆终没能摆脱那可怜的手的幻影的追击。掌灯时分,我们的火车到达了换乘国营电车的车站。

这时,我们才看到了昨夜空袭带来的灾难的铁证。战争灾民堆满了天桥,他们裹在毯子里,露出了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的眼,勿宁说那是眼球。有的母亲,像是意欲永远以同样的振幅摇动自己膝上的孩子。有的姑娘,头上插着半截焦枯的假花,偎在行李上睡着了。

甚至没有非难的眼神投向从中间通过的我们。我们被漠视了。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没有分担他们的下幸,所以我们的存在理由被抹杀,我们被视为影子似的存在。

尽管如此,仍然有某种东西在我的胸中燃烧。这眼前列坐的“不幸”的人排,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带来的亢奋。因为他们看到了规定自己生存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大火包围。因为他们直接看到了人际关系、爱憎、理性、财产都处在烈火之中。当时,他们与之相斗的,并不是火而是人际关系、爱憎以及财产。当时,他们和失事船只上的船员一样,处在了为了一人的生存可以杀死一人的条件下。为救恋人而丧命的男子,不是被烈火而是被恋人所杀,为救孩子而死的母亲,不是被别人而是被孩子所害。因此,他们与之相斗的,恐怕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带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各种条件。

我从他们这里,看到了激烈的戏剧留在他们面部的疲劳痕迹。一些热烈的信念在我心中迸发。虽然只有几瞬间,但我感到我对人类根本条件的不安被拂拭一净。我的胸中充满了想吼叫之念。

假如我的反省力再富足些,我的才智再深睿些,或许我能够深入斟酌那条件。然而滑稽的是,一种梦想的热烈促使我的手臂首次伸向园子的腰部。或许连这小小的举动也拿“所谓的爱已经无足轻重”的话开导了我自己。这样着,我们领先一行人快步通过了昏暗的天桥。园子什么也没讲。

——可是,当我们在明亮得不可思议的国营电车上聚齐并相互察看时,我发现园子凝视我的目光放射出既迫切又柔软的黑色光辉。

我们转乘了东京都内的环城线,马上发现灾民约占乘客的9成。这里更加明显地弥漫着火的味道。人们高声地,勿宁说不无夸耀地,述说着自己余生前的劫难。他们的确是“革命”的群众。因为,他们是怀有辉煌的不满、充溢的不满、意气风发且兴高采烈的不满的群众。

我在s站告别了众人,她的包又返回她的手中。走在漆黑的回家的路上,我几次想到自己的手中已经没了那只包。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只包在我们中间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提着它是件小小的苦差使。对于我来说,为了不让良心过于抬头,经常需要一个重物,就是说需要一个苦差使压盖才是。

家里的人表情坦然地把我接进家。东京到底是大啊。

感谢网友秋树扫校

第三章(三)

两三天后,我带上答应借给园子的书去了草野家。要说这种情况下21岁的男子为19岁的少女挑选的书,自然不用列出书名也能够猜个差不多,自己在做大家都这么做的事,格外使我高兴。园子偶尔外出说是即刻便回,我就在客厅里等起来。

早春的天空阴得像一盆石灰水,雨下开来。园子多半在途中淋了雨,头发上闪动着点点水珠走进昏暗的客厅。她耸肩似地在长沙发的昏暗的一角坐下,嘴角又露出了微笑。微暗中,红夹克的胸部现出两个圆形隆起。

可我们的交谈是那么的胆小,那么的冷场!二人单独在一起,我俩都是第一次。我明白,在那小小旅行中的、出发的火车上的愉快对话,八九成是靠了邻座人的饶舌和两个年幼的妹妹。今天,就连像前两天那样把一行情话写在纸上交给她的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情比不久前谦虚了许多。以前的我一旦放开自己,结果倒有可能变得诚实,但那是因为我在她面前不害怕自己这样变化。我现在难道忘记了表演?忘记了作为完全正常的人谈恋爱的既定演技?是呢,不是呢?我琢磨不定,我觉得我全然不爱这新鲜的少女。虽然不爱,可我的心情却很愉快。

骤雨停了,夕阳照进室内。

园子的眼睛和嘴唇光彩耀人。她的美被译为我自己的失落,压在我的心头。这一来,我的痛苦之念反而虚幻了她的存在。

“就连我们,”我开了口,“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比方说现在警报响了,也许那飞机装载着直落我们头顶的炸弹呢。”

“那该多好!”她玩耍似地折叠着苏格兰花纹裙的折,说话间仰起头来,面颊的两侧依稀可见两道绒绒的汗毛的光泽。“这么着……无声无息的飞机飞来,如果我们正这么着的时候,它把炸弹投到了我们的上方……您不觉得挺好吗?”

这是园子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爱的告白。

“晤,……我也这么想。”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个回答基于我多么深的愿望,园子自然无法知晓。不过,想起来,这种对活简直滑稽至极。在和平时代,若不是相爱之后是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会话的。

“死别,生离,太乏味。”为遮羞,我的语气讥诮起来,“你会不会有时这样感觉?在这个时代,分别是正常的,相会反而是奇迹。……像我们这样能交谈上几十分钟,仔细想想,也可能是了不起的奇迹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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