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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依旧是隐藏在心中的想法,但我在那野蛮的爱中,加入了娴雅的爱。保护者的爱、类似于爱少年的东西,由于我的自然成长,而显露出征兆。
希尔休弗尔德将倒错者分类,将只迷恋成年同性的一类叫作androphils,将迷恋少年及少年与青年之间年龄的一类叫作ephebophils。我正在理解ephebophils。Ephebe是指古希腊的青年,意味着18岁至20岁的壮丁,其词源是来自宙斯与赫拉的女儿,不死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海贝。女神海贝是为奥林匹斯诸神斟酒的酒司,是青春的象征。
有个刚入高中,才18岁的美少年,他是个有着白皙、柔美嘴唇和平平眉毛的少年。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八云。我的心欣然接受了他的容貌。
但是,我在对他一无所知时,就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快乐的礼品。一周一轮换的由最高年级各班班长喊晨礼口令,无论是早操时还是下午锻炼。(高中时有这样的事,即首先进行30分钟左右的海军操,然后扛着铁锹去挖防空壕或是去锄草。)隔了四周,轮到我喊一周口令,夏天一到,这个繁文缛节的学校,不知是不是受当时潮流所迫,也规定学生们半裸体着做体操。班长从台子上发出晨礼的口令,待晨礼结束后,发出“脱上衣”的口令。大家脱完,班长走下台子,对交替走上台子的体操教师发出“敬礼”的口令,然后跑到最后一排,自己也脱成半裸体做体操;由于做完操后是教师喊口令,所以班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程序就是这样。我怕喊口令,以至一喊几乎就浑身发冷。不过像上面那样军队式的刻板方法,有时对我来说却正合我的理想,所以我暗暗地等待我值日的那一周。因为托这种方法的福,我可以就在眼前看到八云的身姿,而且既不用担心被人看见我那贫瘠的裸体,又能看见八云半裸着的身体。
八云大都排在口令台正前方的第一排或是第二排。这张脸很容易发红;看他跑来做晨礼时那气喘嘘嘘的脸,我感到是一种愉快。他常常是一边气喘嘘嘘,一边一粗鲁的动作解开上衣的口子,然后将衬衫的下摆,从裤子里拽出来。这样,我在口令台上,想不看也不可能不看那若无其事裸露出白皙光滑上身的他。因此,当朋友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你喊口令时总是低着眼睛吗!?你就那么胆儿小啊!”这时,我就浑身打冷颤。但是,这次我也没有得到接近他蔷薇色半裸体身体的机会。
高中部学生曾利用夏季的一周,全都到M市的海军机关学校去参观。那天,在游泳时间大家都跳进了游泳池。不会游泳的我,以肚子不适为借口,只想旁观。可一个海军大尉主张日光浴是万病之药,所以,我们病人也都被搞得身体半裸。一看,病人组里有八云。他抱着白皙紧绷的手臂,微风吹拂着那被阳光晒黑的胸脯,像是用洁白的前齿玩弄下唇一样,紧咬着它。参观中自称生病的人们,由于都选择了游泳池周围的树阴而集中起来,所以,我接近他是不困难的。我观测着他柔软躯体的周围,凝视着静静地随呼吸而起伏的腹部。我不禁想起惠特曼这样的诗句,
……年轻的人们仰面朝天
白皙的腹部在阳光下隆起。
——但是,这次我也没对他说一句话。因为我为我那贫瘠的胸部及瘦弱苍白的胳膊感到羞耻。
昭和19年——战争结束的前一年——的9月,我毕业离开了幼年起一直就读的学校,考入某大学。父亲不由分说强迫我选择了法律专业。然而,我并没有太沮丧。因为我清楚,不久自己将被拉去当兵而战死沙场,一家人也将在空袭下全部丧生。
当时盛行借衣服。一个高年级的老校友在我入学的同时要上前线,就把他大学的制服借给了我。我说好待我上前线时一定还给他家,于是穿上它上起学来。
虽然我比常人倍怕空袭,可同时也以某种甘美的期待焦急等候着死的到来。我反复说过,未来对于我只是个沉重的负担。人生自起初就用义务观念把我卡得死紧死紧。我不可能履行义务于人生是一清二楚的,可它仍旧以不履行义务为由严厉斥责我。我想,我一死,让你这人生扑个空岂不快活。我官能地和“战时流行”——死的教义发生了共鸣。我想,万一我“光荣牺牲”(这虽然与我的形象相距甚远),就是滑之大稽地结束了一生,坟墓下的我就有了不尽的笑料。可警报一旦作响,这样一个我则往往第一个逃进防空壕中。
……我听见了难听的钢琴声。
那是在一个马上就要作为特别干部候补生入伍的朋友家。我很珍重这个名叫草野、高中时期可以和他探讨些精神问题的唯一的朋友。我这种人不敢奢望交朋结友,但我下面的话却恐怕连这唯一的友情也要伤害,我感到了迫使话语出口的自己内心的残忍。
“琴音好听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弹琴的是我妹妹,老师刚走,她正在练琴。”
我们停止了对话,再次竖起耳朵。草野马上就要入伍,怕是飞进他耳中的已不单单是隔壁的钢琴之声,而是眼看就要与之分离的“日常之物”的既蹩脚又急人的美吧。像是对照着笔记做出的差劲的点心,琴的音色里有一股亲切感。我秉性难移,忍不住问道:
“多大了?”
“18岁。我下边就是她。”
草野回答。
——越听越觉得那确实是18岁的、多带梦幻的、尚未意识到自己美在何处的、指头犹存稚气的钢琴声。我希望她的联系能永远继续下去。果然,如愿以偿,这琴声在我的心中一直响到5年后的今天。多少次,我力图相信这是我的错觉。多少次,我的理智嘲笑这种错觉。又有多少次,我的软弱讥笑我的自我欺骗。尽管如此,钢琴声却支配着我,假若能从宿命一词中抽去让人生厌之义,那么对于我,这声音的确是命中注定。
我记得,就是这“宿命”一词不久前曾给了我异样的感受。高中毕业的典礼结束后,我随原是海军大将的校长去皇宫谨表谢忱。在车内,那两眼眼屎、满脸愁容的老人批评我应征时执意当一名普通士兵而没有申报特别干部候补生,并坚持说我的身体根本不能适应列兵生活。
“我有思想准备。”
“你不了解才这么说。不过,现在报名期已过,后悔也晚了。这也是你‘命中注定’'原此为英语,下同'的哟。”
他宿命一词的英语发音带有明治时代的味儿。
“我的什么?”
我问。
“‘命中注定’。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
——他以生怕被人以为是婆心的、显露出老人特有的羞耻的漠然的口吻,单调地重复了一遍。
我以前在草野家也肯定见过那弹琴的少女,可是,清教徒式的草野家完全不同于额田家,他的三个妹妹总是腼腆一笑马上躲在一边去了。草野入伍的时间一天天临近,我们二人交替着相互访问依依惜别。对于他的妹妹来说,那琴声把我弄成了一个木头人。自从听了那声音,像是听说了她的什么秘密似的,我再也不能正面瞧她或主动上前搭话。她偶尔出来送茶,我眼前看到的,只是那轻盈而敏捷摆动的双腿。或许是因为裙裤和裤子的流行而使女人的腿难得一见?这双腿的美着实让我感动。
——这般写来,人们认为我从她的腿上获取了肉感也没有办法。其实不是。我已再三声明,关于异性的肉感我完全没有一定之见。那极佳的佐证就是:我丝毫没有想看女人裸体的欲望。然而,我是认真思考爱女人的。每当那让人生厌的疲劳战局了我的心并开始干扰我追求这“认真思考”时,我便以为自己是个理智占上风的人而喜不自禁,我把自己冷漠的不长久的性情比成了男人玩腻女人后的情绪。我以此甚至一并满足了自己意欲装作大人般的买弄。在我的内心,之中心理活动的程序已经固定下来,就像丢进一角硬币马上可以吐出糖块的点心铺的糖果机一样。
我以为男人不带任何欲望也可以爱女人。这大概是历史进入人类社会以来最不着边际的企图。我自己不仅意识不到这一点,而且要当一个(说大话是我的秉性,乞谅。)传播爱之教义的哥白尼。我因此理所当然地信奉起柏拉图式的观念来。看上去可能与我前面讲的有矛盾,但我是由衷地名副其实地纯粹地信奉它的。我所信奉的,或许不是其对象而是其纯粹性吧?我发誓所要忠诚的,不就是这纯粹性吗?这是后话。
有时候我之所以显得不相信柏拉图式的观念,那是因为我的头脑总爱向我所缺乏的肉感这一观念倾斜,还因为我那人为的疲劳总想装出一副大人样而获得病态的满足。就是说,它源于我的不安。
战争的最后一年,我21岁。新年伊始,我们学校被动员到M市附近的N飞机制造厂。十分之八的人当工人,余下的身体虚弱者干事务性工作。我属于后者。可是在去年的体检中,我被宣布通过了第二乙种兵。我担心,或今天或明天入伍通知就要来到。
仅仅横穿厂区也要花费半个小时的大型工厂,坐落在黄尘飞扬的荒凉的土地上,驱动着数千工人运转不停。我也是其中的一员,4409号,临时工牌953。这家大工厂建立在不计较资金回收的神秘的生产经费之上,向巨大的虚无做出奉献。每天早晨念念有词的神秘宣誓也事出有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不可思议的工厂。现代的科学技术、现代的管理方式、众多优秀头脑的精密合理的思维统统献给了一个东西——“死亡”。这家专为特攻队生产零式战斗机的工厂,就像一种自身鸣动、呻吟、泣叫、怒吼的黑暗宗教。如果没有某些宗教式的夸张,就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机构;我觉得,甚至连董事们大饱私囊也带有宗教色彩。
有一次,空袭警报的报警器把这邪恶宗教的黑色弥撒的时刻告知了人们。
办公室里一片紧张,什么“情报是咋说的?”之类的土话全跑了出来。这房间里没有收音机。所长办公室的女事务员跑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