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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金阁出现了。
这是一座充满威严、忧郁而精致的建筑物。是一座处处留下了剥落的金箔的奢侈的尸体似的建筑物。这座永恒澄明地浮现着的金阁,在既近又远、既亲又疏的不可思议的距离上出现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志向的人生之间阻挡着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笔画,精致小巧,眼看就渐渐变大,在它那纤巧的模型里,仿佛能看到几乎包容整个世界的巨大金阔的呼应,它甚至掩埋着我四周的世界的每个角落,把这个世界的空间都完全填满。它像巨型的音乐充满世界,惟有用这种音乐才能使世界成为充满意义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金阁竟那样地疏远我,屹立在我之外,现在却又完全包围我,允许我在其结构内部占有我的位置。
房东姑娘走远了,变小了,变成像灰尘一样的小了。姑娘既然被金阁拒绝,也就被我的人生拒绝。处处被美紧密地包围,我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呢?就是从美的立场来看,它也有权利要求我死了这条心吧。用一只手去触摸永远,另一只手去触摸人生,这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对待人生的行为的意义,倘使在于对一瞬间发警忠实,并让这一瞬间止步的话,或许金阁会知悉这种情况,短暂地取消对我的疏远,而亲自此做这一瞬间前来告诉我,我对人生的渴望是徒然的。在人生中,化做永恒的瞬间可以使我们陶醉,然而比起这时的金阁这种化做瞬间的永恒的姿态来,它是微不足道的。这一点,金阁是知悉的。美的永恒的存在正是在这种时候就会真正阻碍我们的人生、使生受到毒害。生让我们从夹缝中急机到的瞬间的美在这样的毒害面前简直不是对手,将会马上崩溃、毁灭,生本身也整个暴露在毁灭的淡菜色的光辉下。
……我完全沉洒在幻影的金阁怀抱里,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待我清醒过来时,金阁已经隐没了。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座如今依然存在的建筑物而且。它耸立在东北方向的遥远的衣笠山麓,从这里是不可能看见的。那样接受我、拥抱我的金阁幻影的时间,已经消逝了。我躺在龟山公园的山冈顶上,四周只有草花和慢慢飞翔的昆虫,以及一个放肆地横躺着的姑娘。
对我突然的畏缩,姑娘投以白眼,坐起身子来了,然后她把腰身扭过去,背向着我,从手提包里掏出一面镜子照了照。她不言语,可是她的轻蔑却千遍万遍地刺着我的肌肤,宛如秋天的牛藤果扎在衣裳上一样。
天空低垂。轻轻的雨滴敲打在四周的草丛和杜鹃花的叶子上。我们连忙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踏上了通向刚才所在亭榭的道路。
这一天给我留下了极其暗淡的印象,我们的郊游凄楚地结束了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又不仅仅缘于此。这天晚上就农前,东京方面给老师发来了一封电报,老师旋即向全寺庙的人宣布了电报的内容。
鹤川死了。电文非常简单,只写了他因事故而死亡。后来才了解到详情是这样的:鹤川去世的头天晚上曾到浅草他的伯父家,喝了一些他不常喝的酒,归途在车站附近被一辆突然从小胡同里驶出来的卡车撞倒在地,颅骨骨折,当场毙命。全家人顿时束手无策,好不容易才想起应该给鹿苑寺发封电报时,已是事发后翌日的下午了。
我流下了家父死时都没有流过的泪。因为比起父亲的死来,鹤川的死对我的关系更为重要。自从认识柏木以后,我同鹤川的关系多少有点疏远了。如今失去了他,我更加值得,我同白昼的光明世界联系的一缕细丝,由于他的死而完全断掉了。我为失去的白昼,为失去的光明,为失去的夏天而哭泣了!
我何尝不想飞往东京去吊唁呢。可是我没有钱。老师每月充其量只给我五百元零花钱。母亲本来就很穷,一年预多给我寄一两回钱,每回约奖二三百元。母亲所以清理了家产而寄居在加往郡的伯父家,也是因为父亲死后她仅靠施主每月捐献不足五百元的救济米和政府发给的少得可怜的补助费难以为继的缘故。
我没能看见鹤川的遗体,也没能参加他的葬礼,我困惑于不知怎样才能在自己的心中确认锥川已经死亡了。昔日他裹着白衬衫在透过树叶缝隙筛落下来的阳光下荡起波浪的腹部,如今依然在燃烧。谁能想像到像他那样专为光明而制造的、最适合于接受光明的肉体和精神,会被埋葬在墓土里安息呢?他身上毫无夭折的征兆,尽管他能逃脱地所生的不安和忧愁,但他却毫不具备类似死的因素。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摔然故去的吧。也许就像纯血种的动物生命是很脆弱一样,鹤川光是由生的纯粹成分制造出来的,因此无法防御死。相反,应受诅咒的长寿却仿佛得到了保证似的。
他所居住的世界是个透明的结构体。对我来说,这个透明的结构体平时总是个高深莫测的谜。由于他的死,这个谜就变得更加可怕了。从旁边驶出来的卡车,好像撞上了透明的一尘不染的玻璃,把这个透明的世界撞得粉碎了。马川不是病死,其本身是符合这个比喻的。所谓事故死亡这种纯粹的死,的确合乎他的无比纯洁的生的结构。通过瞬间的冲突接触之后,他的生同他的死化合了。这是迅速的化学作用……毫无疑问,那光明磊落的怪青年,只有通过这种过激的方法才能同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死联结在一起。
可以断言,鹤川所居住的世界即使洋溢着明朗的感情和善意,但他也并不是仰仗误解和乐观的判断而居住在那里的。他那颗在这个世界难以实现的光明磊落的心,是以一种力量,一种坚韧的柔软性来保证的,这就成为他的运动的法则。他把我明暗的感情…一译成明朗的感情,这种做法含有某种无比正确的东西。这种光明,同我的阴暗在每一角落里都过分地照应,过分地显示出详细的对比,所以有时我不免怀疑起使川是否如实地产生过我这样的心位来了。其实并不是如此!他的世界的光明是纯粹的,也是偏颇的,它建立其自身的细致的体系,它的精密程度也许接近于丑恶的精密程度。倘使这个青年人不屈不挠的肉体力量不是在不断地支撑着它而运动的话,也许这个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会突然瓦解。他勇往直前地奔跑。于是卡车辗轧了他的肉体。
鹤川明朗的容貌、修长的躯体,的确成为他给人以好感的源泉,如今这些都已丧失,却又把我引人有关人类可视部分的神秘的思考。我觉得只要我们的目光所及处所存在的东西,都在那样地行使着光明的力量,这是多么不可思议阿!我觉得,精神为了拥有如此朴素的实在感,不知该向肉体学习多少的东西。常言道,禅以无相为体,知道自己的心是无形无根的东西,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见性①。不过,能够如实地看到无相的能力,恐怕必须是对形态的较力极度敏锐的。不能以无私的敏锐性来看形和相的人,又怎能那样清楚地看到无形和无相呢?又怎能清楚地知道无形和无相呢?于是,像鹤川这样光凭在那里存在就发光的人,而且是目光、手都可触及的人,也就应该称做是为生而生的人。此刻他已经逝去,这种明了的形态,就是不明了的无形形态的更为明确的比喻,其实在感就是无形的虚无的更为实在的模型,他这个人恐怕不过是这种比喻罢了。譬如,他同5月的花丛很相似,很相配,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正是因为他在5月突然逝去,所以他与投进他的灵枢里的花儿是很相似,很相配的——
①见性:佛教用语,即大彻大悟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我的生中缺乏像鹤川的生那样坚定的象征性。就是为此,我很需要他。而且最令人妒忌的是,他一生中丝毫没有一种像我这样的意识,即肩负着独特性或独自使命的意识。而正是这种独特性夺走了生的象征性,夺走了可使他的人生比喻成别的什么的象征性,从而也夺走了生的扩展和共同性,以致成为永远摆脱不掉的孤独的根源。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我连与虚无的共同性都没有了。
我开始孤独了。此后我再没有见过房东姑娘,同柏木的交往也不像先前那样密切了。柏木的生活方式的魅力尽管仍然深深地吸引着我,但我对此多少也有所抵触,即使不是出自本愿,也还是疏远了,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对鹤川的一种悼念。我曾给母亲去信,信中断然写道:在我出人头地之前,请不要来探望我。这些话先前也曾亲口对母亲说过,可是不再次用强硬的语调写信寄去就放心不下。母亲的回信,用讷讷的词句罗列了一通诸如她勤奋地帮助伯父干农活以及写了简单的训导之类的话,最后还添了这样一句:“要亲眼一睹你当上鹿苑寺住持的风采,我死才瞑目。”我恨这行字。此后数日,这行字使我深感不安。
整个夏季我都没有造访母亲的寄居地。由于伙食粗劣,夏天我的身体也够受的。9月10日以后的一天,气象预报说可能有强飓风袭来。需要有人去金阁值夜班。我提出愿意去当班。
从这时候起,我觉得我对金阁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不能说是憎恨,但我有一种预感,自己心中渐渐萌生了一种与金阁决不相容的东西,无疑这种事态终究会发生的。自从我游龟山公园之后,这种感情变得明显了。不过,我害怕给它起个名字。然而,由于要值一宿的夜班,寺庙将金阁全委托给我,我高兴得喜形于色。
我拿到了究竟顶的钥匙。这是金阁的第三层楼阁,尤为珍贵,在离地面42尺高的门楣上,高雅地悬挂着一幅后小松帝①的御笔横匾——
①后小松帝(1377-1433):日本第一百代天皇。
收音机广播时时刻刻都传来飓风快到的消息。但总是不见飓风到来的迹象。下午阵雨停息了。明月悬在夜空中,寺庙的人走到庭院里观察气象情况,纷纷议论说,这是暴风雨前夕的沉静。
寺庙一片幽寂。金阁里只有我独自一人。我站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时,就感到金阁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