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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啦。”她一昂首,“我从未对不起过谁,都是人家对不起我。”“寡妇抱着夜壶哭——”我对警惕地望着我的胡亦说,“我不如你。”“这是个笑话吗?”她乜着眼犹疑地问。
“不是。”我对她说,“你没发现我从不开玩笑。”
“我早就发现你是个贬味的人了”她大声说,“我最讨厌乏味的人!中国人怎么都那么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妈没劲!”“小姑娘说话别带脏字。”我提醒她。
“我她妈乐意带。”胡亦气急败坏地说,“你管得着吗!谁想管我,这不行那不行的,就跟谁能千年万世地活下去似的。”
“怎么谁都想管你了?”我笑着问。
“可不是吗。”她数着手指头告诉我,“爸爸妈妈哥哥,老师团干部里的积极分子,谁都管我。这些人有没有自己的事?怎么就象专为谁为别人活着似。我才不管那一套呢,不让我一人出来,偏一人出来!哼,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那么随便?”她乐了,点点头,象一只神气活现的鸟。
山路尽头出现了光秃秃的顶峰。顶峰崖边突兀地屹立着一块巨石,摇摇欲坠,千年不坏,人站在下面势危如泰山压卵。这是岛上一个奇迹。在善男信女们眼里,这巨石是上苍神力使然。攀上巨石,风声呼啸,脚下山峰尽小,人如立于青天之下,万物之上。极目千里,海天浑然,云在静静疾走,浪在无声奔流,似能感到地球、天体的运动;似能跳到早已消逝在地平线外面的过去年代的人、物。绰绰约约,虚渺飘忽,历历在目。“你看到了吗?”我问站在旁边拼命用手护住头的胡亦。
“什么?”她不解地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你看到什么了?”“使劲看。”“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定睛再看,蔚蓝的天空上,白云象被孙大圣定住的飞驰仙女,一动不动。海则如冷却了的玻璃液。凝固成厚重的一块,渐次透明,反射出温莹的光泽。列岛、船只、错落有致,浑如一个个巨型盆景。
“没了。”我说。“什么没了?你看见什么了?”胡亦着急地抓住我的手,“海市蜃楼?”“说不清。”“你别故弄玄虚了。”她央求我,“告诉我看见什么了。”
“下去吧。”我说。“我不。”她说,“你不让我看到,我就不下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开个玩笑。你不是说我乏味吗。”
“可是一点也不幽默。”她象个哭了鼻子也没多吃成冰棍的孩子那样失望,满怀怨恨,“这不是开玩笑,这是骗人。”
下山的路上,她不理我了。就连我说出“你说得对,谁也不能千年万世活下去。”这样明显讨好的话,也没能使她瞧我一眼。中午我们回旅馆吃的午饭。饭后我们各自回屋休息。我睡了一觉醒来,庭院,各个房间静悄悄的。我早晨把药瓶的盖子拧得太紧,这时怎么也拧不开了,我垫上手帕拼命拧。忽听胡亦迭声喊我。她脸红扑扑地从外面跑进来,坐在我的沙发上喘气,还带紧张地往窗外望。
“怎么啦?”我问。“我刚才自己出去了,去海边。”
我把药片含在嘴里,往杯里倒水。
“碰到流氓了!”她大声说。
我看看她,伤紧闭着嘴,直到用水把药片送去,才张口说:“是吗?”“是吗!你怎么一点没有正义感。”她十分委屈,“就是不认识的人也不该这么无动于衷。”
我又喝了几口水,问她:“什么流氓?”
“小流氓,两个他们跟了我一路。”她大惊小怪地说,“吓坏我了。”“怎么你了吗?”“怎么也没怎么,说了很多难听话。”
“说的什么?”“说我嘴大。”她脸红了,“说我下雨不用打伞。”
我笑了。“你还笑。”她也难为情地笑了。“真差劲。”
“他们那么说也没什么恶意,大概是喜欢你。”
“我知道!”“知道你还生气。”“我知道你把我当小孩!”
“没有。”“就有!你上午对我的态度就象对小孩,跟我打哈哈,一点不尊重我。”“没人不尊重你。”我安慰她,“你当然是大人。”
“那两个人就不尊重我。我嘴大额头大我自己知道,他们干么在大街上说我。你帮我打他们。”
“什么?”我说,“你叫我干这个。”
“嗯,考验你。”“好吧。”我想了想说,“去看看。”
胡亦高兴得一跃而起,我叫她等等,去卫生间换上游泳裤。她问我是不是在腰里掖了刀,我说是。
在小镇的街上,胡亦指给我看那两个正巧在买西瓜的“流氓”。是两个文绉绉的青年,有一个还戴着眼镜。他们看见我和胡亦过来,就冲这边笑。我也冲他们笑笑,往前走去。
“你怎么不打他们?”“我打不过。”我跟胡亦说,“我刚才是换游泳裤,不是掖什么刀。”她气坏了,转身要跑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对她说:“你以为用刀扎人象开玩笑那样随便吗?不能对别人也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她挣开我跑了。我独自走到海边,脱了衣服游进去。海水在我四周闪着焊花般的耀眼光芒,柔软的水波从我头上后背滚滚而下,我有力地划着水,向蓝得没有一点瑕疵的、绸缎的般的大海挺进。游了一阵,我四肢伸开躺在海面上眯眼享受着阳光的照耀,随波漂浮。一个小小的人头出现在岸方向的蓝色的波涛中,越来越近,我认出是胡亦。她游到我身边,鬓挂满亮闪闪的水珠,向我击出一掌飞溅的水花。我竖起来,踩着水,她也踩着水,腼腆地笑着说:“我又来了,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你生气了?”“我也没有。”她大声说。
“往前游吧。”我对她说。她点点头,我们一起向大海纵深游去。“喂,我觉得你象算命先生。”
“什么?”我游慢了点,等她上来,“我不会算命,和尚会。”
“我说你象个算命先生,那么诡秘,话里乱藏玄机。”
“你象什么?”我不太喜欢她对我的这种看法,换成仰泳,瞧着她。“我象人呗。”一股小浪激到她脸上,她闭了下眼和嘴,又纷纷张开。“人什么样?”“瞬息万变,唯恐天下不乱。”
“譬如……”“譬如,”她笑嘻嘻地抢着话头说,“刚才我真恨你,转念一想。又不恨了。”我停下来,有点喘吁吁。她游上来靠住我,我托着她胳膊踩着水。她快活地喘息着扒住我的肩膀说:
“没准以后我还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我,天知道。不象你算命先生,老那么沉着,有条不紊。”
我松了手,她沉下去,一会儿浮出来,咳嗽着抹去脸上的水:“你想害我呀。”“我们游得太远了。”我环顾四周海面,已经出了海湾,那尊仰躺的巨大观音脸上的白塔绿荫已十分清晰。
“没鲨鱼,渔民说了。”
“有暗流,去年已经淹死了一个人。”
我们涉水上岸,长的浪潮翻卷着,滚动着。水花犹如无数拥挤跳跃攒动的自鼠群,冲上来,化作一滩滩水沫,渗入砂下。沙滩变得湿润褐黄。
傍晚,我们正在街边挑选玩常一件两个接吻小孩的有趣瓷像。古寺晚祷的钟声响了,一下接一下,沉闷悠远,小镇上空梵音萦回飘荡。我们循着钟声一路走进寺院,已经昏暗了的大雄宝殿中,一个身披红黄两色袈裟的长老领着上百个黑衣和尚在佛像前做着诵经晚课。长老在一名小僧的搀扶下,连连拜倒。分立两旁的汗流浃背的和尚一手摇扇,一手掌拜,在领诵僧的带领下,整齐嘹亮地哼哦。佛脸在摇曳的烛火中闪耀着慈爱的光环,微阂的慧眼俯视着顶礼膜拜的人们,又似视而不见。大雄宝殿后面小殿里别是一番景象。五彩灯泡明灭着,三个峨冠博带、法衣斑斓的和尚坐在佛前壁台上,吹着电风扇,嗯啊吗吧地边唱边舞动法器。一班小和尚敲击着镲钹木鱼伴奏,声调仰扬顿挫,重复循回,就象唱着一首古老的叙事诗。
我和胡亦各求了一支竹,上面各是一句旧诗。我那上面写的是:“春雨断桥人不渡”。她那上面写的是:“无端隔水抛莲子。”
第五节
“喂,你看见我的袜子吗?”
我靠在床头,双手抱脑看闭路电视。胡亦手上沾着肥皂沫问我:“我的一只袜脱下来怎么不见了?”
“……”她东瞅瞅,西翻翻:“你没拿?”
我仍旧看电视。“问你呐。”她走到床边,用湿手捅我一下,也掉脸看了电视里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你倒是说话呀,哑吧啦。”
我把目光收回,忍着气说:“我凭什么得知道你的袜子在哪放?”“不知道你就说不知道呗。我不过就是问你拿没拿,怎么啦?”“没拿,也不可能拿。”我忿忿地继续看电视。
“瞧你那副样子,谁欠你二百吊似的。”胡亦厉害地瞪我,转身出去,“这人怎么这样,没劲透了。”
剧里最潇洒的一条好汉被铁砂掌打吐了血,眼瞅着就要被凶神恶煞坏蛋结果了性命。一位漂亮的小姐自天而降,雄壮地怒吼着,指东打西,挽狂澜于既倒。
我听见胡亦在窗外和人嘁嘁喳喳说话,话里夹笑。从纱窗看出去,见她一边晾衣服一边和下午遇到的那两个“流氓”说笑。一会儿,胡亦跑进来,拉我去打扑克,说那两个人邀请我们去他们房间玩,他们也住在这家旅馆。
“带刀吗?”我问。胡亦笑着说:“人家不是流氓。”
“这会儿又不是了。”“走吧走吧。”她牵着我,走到隔壁那两个满面笑容的人的房间,对他们说:“这是我爱人。”我猝不及防,先热情地和那两个人一一握手,坐下来才瞪胡亦。她嘻嘻哈哈地和那两个人开着玩笑。
“你们是旅行结婚?”戴眼镜的那个问我。
我哼哼哈哈,不置可否。
“我爱人不太爱说话。”
“性格内向?”另一个小于笑着瞅我。
“比较深沉。”胡亦简直是乐不可支,“他是学考古的。”
“是吗!”那两个家伙一阵惊叹,“属于四化人材呀。”
“哥儿们,”我说,“咱们不是玩牌吗,怎么改了,拿我开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