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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种案子,比上文所说的,更是重大,待小子详细叙来:浙江有个吕留良,表字晚村,他生平专讲种族主义,隐居不仕。大吏闻他博学,屡次保荐,他却誓死不去。家居无事,专务著作,到了死后,遗书倒也不少,无非论点夷夏之防,及古时井田封建等语。当时文网严密,吕氏遗书,不便刊行,只其徒严鸿逵、沈在宽等,抄录成编,作为秘本。湖南人曾静,与严、沈两人,往来投契,得见吕氏遗著,击节叹赏。寻闻雍正帝内诛骨肉,外戮功臣,清宫里面,也有不干不净的谣传。他竟发生痴想,存了一个尊攘的念头。中了书毒。他有个得意门生,姓张名熙,颇有胆气,曾静与他密议,张熙道:“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曾静道:“《春秋》大义,内夏外夷,若把这宗旨提倡,哪有不感动人心?你如何说是不可?”张熙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靠我师生两个,安能成事?”曾静道:“居!吾语汝!”满口经书,确是两个书癫子。遂与张熙耳语良久。张熙仍是摇头,曾静道:“他是大宋岳忠武王后裔,难道数典忘祖么?况满廷很加疑忌,他亦昼夜不安,若有人前往游说,得他反正,何愁大业不成?”张熙道:“照这样说来,倒有一半意思,但是何人可去?”曾静道:“明日我即前往。”张熙道:“先生若去,吉凶难卜,还是弟子效劳为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张熙颇不愧真传。曾静随写好书信,交与张熙,并向张熙作了两个长揖,张熙连忙退避。次日,张熙整顿行装,到业师处辞行。曾静送出境外,复吩咐道:“此行关系圣教,须格外郑重!”迂极。张熙答应,别了曾静,径望陕西大道而去。
这时川陕总督正是岳锺琪,张熙昼行夜宿,奔到陕西,问明总督衙门,即去求见。门上兵役,把他拦住,张熙道:“我有机密事来报制军,敢烦通报。”便取出名帖,递与兵役。由兵弁递进名帖,锺琪一看,是湖南靖州生员张熙八个小字,随向兵弁道:“他是个湖南人氏,又是一个秀才,来此做什么?不如回绝了他!”兵弁道:“据他说有机密事报闻,所以特地前来。”锺琪道:“既如此,且召他进来!”兵弁出去一会,就带了张熙入内。张熙见了岳锺琪只打三拱,锺琪也不与他计较,便问道:“你来此何干?”张熙取出书信,双手捧呈。锺琪拆阅一周,顿时面色改变,喝令左右将张熙拿下。左右不知何故,只遵了总督命令,把张熙两手反绑。张熙倒也不甚惊惧,锺琪便出坐花厅,审问张熙,两旁兵弁差役,齐声呼喝,当将张熙带进,令他跪下。锺琪道:“你这混帐东西,敢到本部堂处献书,劝本部堂从逆,正是不法已极,只我看你一个书生,哪有这般大胆,究竟是被何人所愚,叫你投递逆书?你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张熙微笑道:“制军系大宋忠武王后裔,独不闻令先祖故事么?忠武王始终仇金,晓明攘夷大义,虽被贼臣搆陷,究竟千古流芳。公乃背祖事仇,宁非大误,还请亟早变计,上承祖德,下正民望,做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方不负我公一生抱负。”锺琪大喝道:“休得胡说!我朝深恩厚泽,浃髓沦肌,哪个不心悦诚服?独你这个逆贼,敢来妄言。如今别话不必多说,但须供出何人指使,何处巢穴。”张熙道:“扬州十日,嘉定三日,这是人人晓得的故事,我公视作深恩厚泽,真正奇闻。我自读书以来,颇明大义,内夏外夷,乃是孔圣先师的遗训,如要问我何人指使,便是孔夫子,何处巢穴,便是山东省曲阜地方,所供是实。”诙谐得妙。锺琪道:“你不受刑,安肯实供?”喝左右用刑。早走上三四个兵役,把张熙撳翻,取过刑杖,连挞臀上,一五一十的报了无数,连臀血都浇了出来。张熙只连叫孔夫子,孔老先生,终没有一句实供。锺琪复命左右加上夹棍,这一夹,比刑杖厉害得多,真是痛心彻肺,莫可言状。张熙大声道:“招了,招了。”兵役把夹棍放宽,张熙道:“不是孔夫子指使,乃是宋忠武王岳飞指使的。”妙语。锺琪连拍惊堂木,喝声快夹。兵役复将夹棍收紧,张熙哼了一声,晕绝地上。兵役忙把冷水喷醒,锺琪喝问实供不实供?张熙道:“投书的是张熙,指使的亦是张熙,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哼、哼、哼!我张熙倒要流芳百世,恐怕你岳锺琪恰遗臭万年。”锺琪暗想道:“我越用刑,他越倔强,这个蠢汉,不是刑罚可以逼供的。”当命退堂,令将张熙拘入密室。
过了两夕,忽有一个湖南口音,走入张熙囚室内,问守卒道:“哪个是张先生?”守卒便替他指引,与张熙照面。张熙毫不认识,便是那人开口道:“张兄久违了!”张熙不觉惊异起来。那人道:“小弟与张兄乃是同乡,只与张兄会过一次,所以不大相识。”张熙问他姓名。那人道:“此处非讲话之所。惟闻张兄创伤,特延伤科前来医治,待张兄伤愈,再好细谈。”说毕,便引进医生,替他诊治,外敷内补,日渐痊可。那人复日夕问候,张熙感他厚谊,一面道谢,一面问他来历。那人自说现充督署幕宾,张熙越加惊疑。那人并说延医诊治,亦是奉制军差遣,张熙道:“制军与我为仇,何故医我创伤?”那人起身四瞧,见左右无人,便与张熙附耳道:“前日制军退堂,召我入内,私对我说道:‘你们湖南人,颇是好汉。’我当时还道制军不怀好意,疑我与张兄同乡,特来窥探,我便答道:‘这种人心怀不轨,有什么好处?’制军恰正色道:‘他的言语,倒是天经地义,万古不易,只他未免冒失,哪里有堂堂皇皇,来投密书,我只得把他刑讯,瞒住别人耳目,方好与他密议。’随央我延医诊治。我虽答应下来,心里终不相信,所以次日未来此处。处处反说,不怕张熙不入彀中。不意到了夜间,制军复私问延医消息,并询及张兄伤痕轻重如何?我又答道:‘此事请制军三思,他日倘传将出去,恐怕未便,况当今密探甚多,总宜谨慎为是。’制军怅然道:‘我道你与他同乡,不论国防,也须顾点乡谊,你却如此胆小,圣言微义,从此湮没了。’随又取出张兄所投的密书,与我瞧阅,说着:‘书中语语金玉,不可轻视。’我把书信阅毕,缴还制军,随答道:‘据书中意思,无非请制军发难,恐怕未易成功。’这一句话,恼了制军性子,顿时怒容满面道:‘我与你数年交情,也应知我一二,为什么左推右阻?’我又答道:‘据制军意见,究属如何?’制军道:‘我是屡想发难,只惜无人帮助,独木不成林,所以隐忍未发,若得写书的人,邀作臂助,不患不成。你且将张某医好,待我前去谢罪,询出写书人姓字,前去聘他方好。’又叫我严守秘密,我见制军诚意,并因张兄同乡,所以前来问候。”张熙听他一派鬼话,似信非信,便道:“制军如果有此心,我虽死亦还值得。但恐制军口是心非。”那人便接口道:“现今皇上也很疑忌制军,或者制军确有隐衷,也未可知。”故作腾挪之笔,可谓善餂。说毕辞去。
隔了一宿,那人竟与岳制军同至密室。岳制军谦恭得了不得,声声说是恕罪;又袖出人参二支,给他调养,并说道:“本拟设席压惊,只恐耳目太多,不便张皇,还请先生原谅!”叙了许久,也不问起写书人姓字,作别而去。嗣后或是那人自来,或是制军同至,披肝露胆,竭尽真诚。张熙被他笼住,不知不觉的把曾静姓名,流露出来。岳锺琪当即飞奏,并移咨湖南巡抚王国栋,拿问曾静。雍正帝立派刑部侍郎杭弈禄,正白旗副都统海兰,到湖南会同审讯。曾静供称生长山僻,素无师友,因历试州城,得见吕留良评论时文,及留良日记,因此倾信。又供出严鸿逵、沈在宽等,往来投契等情。杭弈禄等据供上闻,雍正帝复飞饬浙江总督李卫,速拿吕留良家属,及严鸿逵、沈在宽一干人犯,并曾静、张熙,一并押解到京,命内阁九卿谳成罪案。留良戮尸,遗书尽毁。其子毅中处斩,鸿逵已病殁狱中,亦令枭首。在宽凌迟处死。罪犯家属,发往黑龙江充军。曾静、张熙,因被惑讹言,加恩释放。惟将前后罪犯口供,一一汇录刊布,冠以圣谕,取名大义觉迷录,颁行海内,留示学宫。可怜吕留良等家眷,被这虎狼衙役,牵的牵,扯的扯,从浙江到黑龙江,遥遥万里,备极惨楚,单有一个吕四娘,乃留良女儿,她却学成一身好本领,奉着老母,先日远飏去了。小子凑成七绝一首道:
文字原为祸患媒,不情惨酷尽堪哀。
独留侠女高飞去,他日应燃死后灰。
雍正帝既惩了一干人犯,复洋洋洒洒的下了几条谕旨,小子不暇遍录,下回另叙别情——
年羹尧、隆科多二人,与谋夺嫡,罪有攸归,独对于世宗,不为无功。世宗杀之,此其所以为忍也。且功成以后,不加裁抑,纵使骄恣,酿成罪恶,然后刑戮有名,斯所谓处心积虑成于杀者。读禁隆科多谕旨,不啻自供实迹。言为心声,欲盖弥彰,矫饰亦奚益乎?文狱之惨,亦莫过于世宗时,一狱辄株连数十百人,男子充戍,妇女为奴,何其酷耶?本回于雍正帝事,仅叙其大者,此外犹从阙略,然已见专制淫威,普及臣民,作法于凉,必致无后。
吕嬴牛马,亶其然乎?
第三十三回 畏虎将准部乞修和 望龙髯苗疆留遗恨
却说罗卜藏丹津远窜后,投奔准噶尔部,依策妄阿布坦。清廷遣使索献,策妄不奉命。是时西北两路清军,已经撤回,惟巴里坤屯兵,仍旧驻扎。雍正五年,策妄死,子噶尔丹策零立,狡黠好兵,不亚乃父。雍正帝拟兴师追讨,大学士朱轼,都御史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