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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家都是兄弟。有的牺牲了,有的还活着。他们现在派我们回国,好保存下一些力量。要不那真要弄得一丁点儿都不剩了。不过工作我们还是得继续做。〃
〃可他们怎么会都牺牲了呢?〃
〃我们编在一个突击师里。所有的人非死即伤。我们这几个没死的人也都挂了彩。〃
〃维森特是怎么牺牲的?〃
〃他是在越过公路的时候,被右边一座农庄房子里的机枪火力撂倒的。那座房子里的火力点把公路全封死了。〃
〃你当时也在那里?〃
〃在。我带领一连。我们在他的右侧。我们虽然还是把那座房子拿了下来,可花了相当时间。那里的敌人有三挺机枪。两挺在宅子里,一挺在马棚里。很难逼近。我们只好调一辆坦克上去,朝窗子里开火,这才把最后一挺机枪打了下来。我损失了八个弟兄。代价太大了。〃
〃那是在哪儿的事?〃
〃塞拉达斯。〃
〃这个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你不会听说的,〃恩里克说。〃这一仗没打胜。将来谁也不会知道的。维森特和伊格纳晓就都是在那里牺牲的。〃
〃你说这种事值得吗?那样的人才,特地到外国去打败仗,牺牲性命,这值得吗?〃
〃玛丽亚,说西班牙话的地方怎么好算是外国呢。只要是为自由而死,死在哪里都一样。当然,我们应该尽量避免牺牲,争取活下去。〃
〃可你想想,都牺牲了什么样的人才呵——到老远的地方—…又都打的是败仗。〃
〃他们不是特地去牺牲的。他们是去斗争的。牺牲,不过是个偶然的现象。〃
〃可都是打的败仗。我的兄弟是打败仗牺牲的。楚丘是打败仗牺牲的。伊格纳晓也是打败仗牺牲的。〃
〃这些都只是个局部。我们的任务,有些其实是办不到的。也有不少虽然看似办不到,结果却完成了任务。可是,有时候侧翼部队没有及时配合出击。有时候又缺少火炮。有时候接受了任务却没有足够的兵力——比如在塞拉达斯就是这样。由于这种种原因,就打了败仗。但是归根结底这可不是什么失败。〃
她没有答茬儿,他也吃好了。
这时树梢头的风已经很大,阳台上觉得冷了。他把碗碟在篮子里放好,拿餐巾揩了揩嘴。他擦干净了手,伸过去搂住了姑娘。姑娘在哭呢。
〃别哭,玛丽亚,〃他说。〃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是正视现实吧。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有些什么事情要做。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她没有吭声。借着街灯的光,他看得见她的脸色:两眼直瞪瞪瞅着前方。
〃我们的那一套空想主义必须收起。这个地方,就是那种空想主义的一个典型例子。我们的恐怖主义行动必须停止。我们的行动必须保证今后再也不重犯革命冒险主义的错误。〃
姑娘还是没有吭声,他望着她的脸,这多少个月来他一直想着这张脸,除了工作以外要是还能想点儿什么的话,就总是想着这张脸。
〃你的话就像本本上说的,〃她终于说了。〃不像人话。〃
〃对不起,〃他说。〃我得到的教训就是这么几条。我就知道这几条是当今的要务。对我来说那是最迫切的现实。〃
〃对我来说只有牺牲了许多同志才是最现实的事,〃她说。
〃我们向牺牲了的同志致敬。但是他们并不重要。〃
〃你这话又像是本本上说的了,〃她生气地说。〃你的心都成了本本啦。〃
〃真对不起,玛丽亚。我还以为你会理解的。〃
〃我只理解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她说。
他知道她这话并不符合实际,因为她没有看见他们牺牲,他才是亲眼看见的:在哈拉马橄榄树林中的那一回遇上下雨,在基霍尔纳给打得房塌屋倒的那一回是大热天,在特鲁埃尔的那一回正飞着雪。不过他也知道她话里有责怪他的意思:维森特死了,他却还活着。这使他忽然感到无限痛心——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原来还剩有这么个顺乎本能、通乎人情的小小角落会感到这样悲痛呢。
〃这里原先有只鸟儿,〃他说。〃有只百舌鸟养在笼子里。〃
〃是吗。〃
〃我把鸟儿放了。〃
〃你的心倒真好!〃她挖苦地说。〃战士都这么讲感情吗?〃
〃我是个好战士。〃
〃这我相信。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好战士。我的兄弟是个什么样的战士呢?〃
〃极好的战士。比我富有生气。我缺乏生气。这是个缺陷。〃
〃可你会做自我批评,你会像本本上那样说话。〃
〃我要是能生气勃勃的就好了,〃他说。〃我就是怎么也学不会。〃
〃富有生气的人都牺牲啦。〃
〃不,〃他说。〃巴西利奥就是很富有生气的。〃
〃那他也得牺牲,〃她说。
〃玛丽亚!别这样说话好不好。你说话有失败主义情绪。〃
〃你说话像本本,〃她冲着他说。〃请你别碰我。你的心是冷的,我恨你。〃
他当下又感到一阵痛心,尽管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是冷的,以为除了疼痛什么也刺伤不了他的心了。他坐在床口上,向前探出了身子。
〃把我的套衫拉起来,〃他说。
〃我不拉。〃
他拉起套衫的后襟,弯下了身子。〃玛丽亚,你看看吧,〃他说。〃这可不是本本上的玩意儿。〃
〃我看不见,〃她说。〃我也不想看。〃
〃你摸摸我背上靠腰的地方。〃
他感觉到姑娘的指头摸到了他背上那个巨大的凹处,凹进去好深啊,连个棒球都塞得进去呢,这是伤口留下的一个奇形怪状的疤,当初伤口从这边腰窝直通到那边腰窝,手术医生为了清创,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整个儿都伸了进去呢。他感觉到姑娘摸到了疤上,他心里立刻一揪紧。可是接着却只觉得被她搂得紧紧的,两片嘴唇亲了上来。先是陡的一痛,身子有如落在白浪翻滚的大海中,一个既猛且高、亮得叫人眼花的狂涛劈头打来,打得他完全没了顶,但是一亲到她的嘴唇,却又无异在茫茫大海中遇上了一个小岛。那两片嘴唇在!还在!可是后来还是给淹没了,不过这时他的疼痛也消失了,他发觉自己变成了独自坐着,身上汗水已经湿透,玛丽亚却在一旁且哭且说:〃啊呀,恩里克,原谅我吧。请原谅我吧。〃
〃那没什么,〃恩里克说。〃谈不上有什么要原谅的。不过这都是本本上没有的。〃
〃经常痛吗?〃
〃不碰不撞就不痛。〃
〃那脊髓呢?〃
〃受了些小小的损伤。肾脏也伤着了点,不过问题不大。弹片打这一头进去,从那一头出来。下边还有几处伤,腿上也有。〃
〃恩里克,请原谅我。〃
〃谈不上有什么要原谅的。不过不能跟你好好亲热亲热,真是扫兴,所以我也高兴不起来了,真是抱歉。〃
〃等你好了再好好亲热亲热吧。〃
〃对。〃
〃你会好的。〃
〃对。〃
〃我来照料你。〃
〃不,我来照料你。这么点伤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给碰了撞了那个痛不好受。不过我也不怕。我们得赶快展开工作。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存放在这儿的东西今天夜里就得转移。得另找个新的地方,一要不受怀疑,二要东西放在那儿不会坏。短时期内我们还不会需要这些东西。我们还得要做很多很多工作,才能重新达到这一步。有很多同志还得受些训练。到那时这些子弹恐怕早就不能用了。这里的天气是很会坏雷管的。可我们得赶快走了。我真是个傻瓜,在这儿待了那么大工夫。是哪个傻瓜安排我到这儿来的,我倒要请他向党委说说清楚。〃
〃我今天夜里就带你到党委去。他们还以为你今天躲在这座房子里很安全呢。〃
〃叫我躲在这座房子里简直是胡闹。〃
〃我们这就走吧。〃
〃我们早就该走了。〃
〃跟我亲亲,恩里克。〃
〃可一定要十二万分小心才行,〃他说。
于是,他们就那样摸黑坐在床上,他是尽量小心翼翼,闭上了眼睛,两人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他终于感受到了一派幸福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突然有了到家之感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有了生还之感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得到了被爱的愉快而还是不觉得疼痛。如今相爱已经不再感到空虚,足见原先还是有岂不踏实之处的,四片嘴唇在黑暗中贴得紧紧的,那份自在真是幸福而体贴,虽然黑咕隆咚的,却是那么温暖。他正处于这种黑沉沉一无疼痛的境界里,突然一阵警报器的呼啸直刺耳膜,那种切肤之感真比得上人世间最剧烈的疼痛。那是真正的警报器,不是收音机里放出来的。还不止一只呢,是两只。是从街道两端分头而来的。
他一扭头,马上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这归家之感总共也没有享受多久。
〃快出门穿空地过去,〃他说。〃快去。我在楼上射击,牵制他们。〃
〃不,你走,〃她说。〃听我的,我留在这儿射击,他们会只当你在屋里。〃
〃来,〃他说,〃我们一块儿走吧。这儿没有什么值得保护的。这批东西反正都没用了。还是走吧。〃
〃我要留下,〃她说。〃我要保护你。〃
她伸手到他腋下,就要抽他枪套子里的手枪,他撩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来吧。别做蠢丫头啦。快来!〃
他们这就赶紧下楼,他感觉到姑娘紧紧挨在他身边。他打开了门,两个人一起跨出门口,来到屋外。他转身把门锁上。〃快跑,玛丽亚,〃他说。〃朝那个方向往空地上跑。跑呀!〃
〃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他马上又给了她一巴掌。〃快跑。一到那边就钻野草爬过去。你原谅我,玛丽亚。可你千万得走。我往那一头去。快跑呀,〃他说。〃你真混蛋!还不快跑!〃
他们同时钻进了野草里。他又跑了二十步,听得警报器渐渐停止了呼啸,警车在屋前停了下来,他就赶快卧倒,往前爬去。
他沾了一脸野草的花粉,不断挣扎着往前爬,蒺藜草时时扎得他两手两膝一阵阵刺痛,耳朵里听见有人直奔屋后而去。他们把那座房子包围了。
他不断往前爬,脑子里在拼命思索,疼痛都给丢在了脑后。
〃可为什么要拉警报器呢?〃他心想。〃为什么不再派一辆车子来个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