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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羊-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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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问了问茶房,他说今天是有上水船的,我就不等第二句话,叫他开了账来,为我打叠行李,马上赶出城去。

船到A地的那天午后,天忽而下起微雪来了。北风异常的紧,A城的街市也特别的萧条。我坐车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馆去住下,然后就冒雪坐车上大新旅馆去。

旅馆的老板一见我去,就很亲热的对我拱了拱手,先贺了我的新年,随后问我说:

“您老还住在公署里么?何以脸色这样的不好?敢不又病了么?”

我听他这一问,就知道他并不晓得我和月英的事情,他仿佛还当我是没有离开过A地的样子。我就也装着若无其事的面貌问他说:

“住在这儿的几个女戏子怎么样了?”

“啊啊,她们啊,她们去年年底就走了,大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罢?”

我和他谈了几句闲天,顺便就问了他那一位小白脸陈君的住址,他忽而惊异似的问我说:

“您老还不知道么?他在元旦那一天吐狂血死了。吓,这一位陈先生,真可惜,年纪还很轻哩!”

我突然听了这一句话,心口里忽而凉了一凉,一腔紧张着的嫉妒和怨愤,也忽而松了一松,结果几礼拜来的疲劳和不节制,就从潜隐处爬了出来,征服了我的身体。勉强踉跄走出了旅馆门,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的肉体的衰竭和心脏的急震。在微雪里叫了一乘黄包车,教他把我拉上圣保罗病院去的中间,我觉得我的眼睛黑了。

仰躺在车上,我只微微觉得有一股冷气,从脚尖渐渐直逼上了心头。我觉得危险,想叫一声又叫不出口来,舌头也硬结住了。我想动一动,然后肢体也不听我的命令。忽儿我觉得脑门上又飞来了一块很重很大的黑块,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第二部分 第十五节

萧条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满了城中。黄昏的灯火,一点一点的映在空街的水潴里,仿佛是泪人儿神瞳里的灵光。以左手张着了一柄洋伞,右手紧紧地抱住月英,我跟着前面挑行李的夫子,偷偷摸摸,走近了轮船停泊的江边。 

这一天午后,忙得坐一坐,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乘她们三人不在的中间,先把月英的几只衣箱,搬上了公署前的大旅馆内。问定了轮船着岸的时刻,我便算清了大新旅馆的积账,若无其事的走出了大旅馆去。和月英约好了地点,叫她故意示以宽舒的态度,和她们一道吃完晚饭,等她们饭后出去,仍复上戏园去的时候,一个人悠悠自在的走出到大街上来等候。 

我押了两肩行李,从省署前的横街里走出,在大街角上和她合成了一块。 

因为路上怕被人瞥见,所以洋伞擎得特别的低,脚步也走得特别的慢,到了江边码头船上去站住,料理进舱的时候,我的额上却急出了一排冷汗。 

嗡嗡扰扰,码头上的人夫的怒潮平息了。船前信号房里,丁零零零下了一个开船的命令,水夫在呼号奔走,船索也起了旋转的声音,汽笛放了一声沉闷的大吼。 

我和她关上了舱门,向小圆窗里,头并着头的朝岸上看了些雨中的灯火,等船身侧过了A城市外的一条横山,两人方才放下了心,坐下来相对着作会心的微笑。 

“好了!” 

“可不是么!真急死了我,吃晚饭的时候,姥姥还问我明天上不上台哩!” 

“啊啊,月英……” 

我叫还没有叫完,就把身子扑了过去,两人抱着吻着摸索着,这一间小小的船舱,变了地上的乐园,尘寰的仙境,弄得连脱衣解带,铺床叠被的余裕都没有。船过大通港口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次的幽梦,还只做了一半。 

说情说意,说誓说盟,又说到了“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那小白脸的畜生,好抱了陈莲奎在睡觉了罢?”“那姥姥的老糊涂,只配替陈莲奎烧烧水了。”我们的兴致愈说愈浓,不要说船窗外的寒雨,也与我们无干无涉。我只晓得手里抱着的是谢月英的养了十八年半的丰肥的肉体,嘴上吮吸着的,是能够使凡有情的动物都会风靡麻醉的红艳的甜唇,还有底下,还有底下……啊啊,就是教我这样的死了,我的二十六岁,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是千金一刻,呸呸,就是两千金,万万金,要想买这一刻的经验,也哪里能够? 

那一夜,我们似梦非梦,似睡非睡的闹到天亮,方才抱着了合了一合眼。等轮船的机器声停住,窗外船沿人声嘈杂起来的时候,听说船已经到了芜湖了。 

上半天云停雨停,风也毫末不起,我和她只坐在船舱里从那小圆窗中在看江岸的黄沙枯树,天边的灰云层下,时时有旅雁在那里飞翔。这一幅苍茫黯淡的野景,非但不能够减少我们闲眺的欢情,我并且希望这轮船老是在这一条灰色的江上,老是像这样的慢慢开行过去,不要停着,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点,我只想和她,和谢月英两个,尽是这样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尽头,一直到我俩的从人世中消灭。 

江行如梦,通过了许多曲岸的芦滩,看见了一两堆临江的山寨,船过采石矾头,已经是午后的时刻了。茶房来替我们收拾行李,月英大约是因为怕被他看出是女伶的前身,竟给了他五块钱的小账。 

从叫嚣杂乱的中间,我俩在下关下了船。因为自从那一天决定出走到如今,我和她都还没有工夫细想到今后的处置,所以诸事不提暂且就到瀛台大旅社去开了一个临江的房间住下。 

这是我和她在岸上旅馆内第一次同房,又过了荒唐的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我们睡到吃中饭的时候,方才蓬头垢面的走出床来。 

她穿了那件粉红的小棉袄,在对镜洗面的时候,我一个人穿好了衣服鞋袜,仍复仰躺在波纹重叠的那条被上,茫茫然在回想这几天来的事情的经过。一想到前晚在船舱里,当小息的中间,月英对我说的那句:“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的时候,我的脑子忽然清了一清,同喝醉酒的人,忽然吃到了一杯冰淇淋一样,一种前后联络,理路很清的想头,就如箭也似的射上我的心来了。我急速从床上立了起来,突然的叫了一声: 

“月英!” 

“喔唷,我的妈吓,你干吗?骇死我啦!” 

“月英,危险危险!” 

她回转头来看我尽是对她张大了两眼的叫危险危险,也急了起来,就收了脸上的那脸常在漾着的媚笑催着我说: 

“什——么吓?你快说啊!” 

我因为前后连接着的事情很多,一句话说不清楚,所以愈被她催,愈觉得说不出来,又叫了一声“危险危险”。她看了我这一副空着急而说不出话来的神气,忽而哺的一声笑了出来,一只手里还拿了那块不曾绞干的手巾,她忽而笑着跳着,走近了我的身抱了我的头吻了半天,一边吻一边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喂,月英,你说她们会不会知道你是跟了我跑的?” 

“知道了便怎么啦?” 

“知道了她们岂不是要来追么?” 

“追就由她们来追,我自己不愿意回去,她们有什么法子?” 

“那就多么麻烦哩!”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反正不愿意随她们回去!” 

“万一她们去告警察呢!” 

“那有什么要紧?她们能够管我么?”

第二部分 第十六节

“你老说这些小孩子的话,我可就没有那么简单,她们要说我拐了你走了。” 

“那我就可以替你说,说是我跟你走的。” 

“总之,事情是没有那么简单,月英,我们还得想一个法子才行。” 

“好,有什么法子你想罢!” 

说着她又走回镜台前头去梳洗去了。我又躺了下去,呆呆想了半天,等她在镜子前自己把半条辫子梳好的时候,我才坐起来对她说: 

“月英,她们发见了你我的逃走,大约总想得到是坐下水船上这里来的,因为上水船要到天亮边才过A地,并且我们走的那一天,上水船也没有。” 

她头也不朝转来,一边梳着辫,一边答应了我一声“嗯”。 

“那么她们若要赶来呢,总在这两天里了。” 

“嗯” 

“我们若住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么?” 

“嗯,你底下名牌上写的是什么名宇?” 

“自然是我的真名字。” 

“那叫他们去改了就对了啦!” 

“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哩?” 

“在这旅馆里住着,一定会被她们瞧见的,并且问也问得出来。” 

“那我们就上天津去罢!” 

“更加不行。” 

“为什么更加不行哩?” 

“你的娘不在天津么?她们在这里找我们不着,不也就要追上天津去的么?经她们四五个人一找,我们哪里还躲得过去?” 

“那你说怎么办哩?” 

“依我吓,月英,我们还不如搬进城去罢。在这儿店里,只说是过江去赶火车去的,把行李搬到了江边,我们再雇一辆马车进城去,你说怎么样?” 

“好罢!” 

这样的决定了计划,我们就开始预备行李了。两人吃了一锅黄鱼面后,从旅馆里出来把行李挑上江边的时候,太阳已经斜照在江面的许多桅船汽船的上面。午后的下关,正是行人拥挤,满呈着活气的当儿。前夜来的云层,被阳光风热吞没了去,清淡的天空,深深的覆在长江两岸的远山头上。隔岸的一排洋房烟树,看过去像西洋画里的背景,只剩了狭长的一线,沉浸在苍紫的晴空气里。我和月英坐进了一辆马车,打仪凤门经过,一直的跑进城去,看看道旁的空地疏林,听听车前那只瘦马的得得得得有韵律的蹄声,又把一切的忧愁抛付了东流江水,眼前只觉得是快乐,只觉得是光明,仿佛是走上了上天的大道了。

第二部分 第十七节

进城之后,最初去住的,是中正街的一家比较干净的旅馆。因为想避去和人的见面,所以我们拣了一间那家旅馆的最里一进的很谨慎的房间,名牌上也写了一个假名。 

把衣箱被铺布置安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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