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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过了午餐时间,店内没有客人,除了吧台坐位,还有四间包厢位。店内飘着咖哩和咖啡的香味。店里摆饰很多,大概是店主的品味吧,墙上四处接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雕金仿造小物。
鸟饲在柜台位子坐下来,点了一客咖哩中肉饭。一开口闲聊说“炎热夏日还是咖哩饭最对胃口”,布美子以微笑作为回答。像是已经习惯于躲避和陌生人眼光接触似的,绝不与鸟饲四目交会,而是脸上一直荡漾着职业化的笑容。
鸟饲一面吃着端上来的咖哩饭,一面开始闲聊。大多围着天气的话题打转。当他一说到像这么热的天气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时,她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餐后乌饲优阔地抽着烟。没有顾客上门的迹象。
店里收音机的音乐,正好是七十年代最初流行的奥村唱的歌。
“这首歌流行的时候你几岁呀?”鸟饲用听起来很无心的口气这么问道。
“这个嘛,我想想……”她一面洗着杯盘说,“我不怎么记得了。”
“我那时是学生,你大概也是吧?”
不管是针对什么事,比起试探,鸟饲喜欢单刀直人的问话方式。他说着“应该是没错”然后越过柜台递出了名片。
“我叫鸟饲,是写真实小说的,请多关照。”
布美子很疑惑地接着名片,然后再看他的脸,在大大的眼睁中闪烁着警戒心。
“我一直在找你。”
“什么意思?”
“你是矢野布美子吧?我去年因工作关系调出旧报纸来看时,知道了你的事,马上就对你产生兴趣想和你见面,一直想办法看能不能见得到你。”
布美子脸上失去了血色,她手中的杯子没有掉到地板上,简直可以说是奇迹。
“什么?”她颤抖地低声说道,“你是不是弄错了?你到底……”
“不。”鸟饲温和地打断她。“你有戒心也是正常的。突然有人来访并且提出不愉快的话题,不论谁都会不高兴。但是请听我说,像刚才说的,我和你生于同一时代。你引发的事件,好像和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关连,但是我不禁认为,事实上和那个时代的潮流是紧密结合的,不是吗?所以才会探寻你。真的,终于能和你见面,光是能见到你就很高兴了。”
布美子继续冲着杯子,轻轻地摇头。好像很无力地勉强挤出笑容:“你在说什么呀?我根本……”
“我看了你的出庭记录。”鸟饲静静地说道,“阅读了一遍以后,感到好像有些以前不清楚的东西有了一点大概的轮廓。但是我不是想知道事件的经过,我想知道的是你的事。想知道你是如何度过你的青春时代。因为我觉得,透过你,可以掌握到同一时代的人们共同拥有的一些东西。”
店内晌着流水声,布美子带着怒容继续洗着杯盘。
“那时,我也是学生。”鸟饲继续说,“参加游行、向机动队丢石头、唱反战歌,然后洋洋得意地回家。我想,大概你也是过着这样的学生生活吧。在那时代,当学生的只是程度上有些差别,应该大家都过着一样的生活、拥有一样的问题。除此之外,谈大家都会谈的恋爱、歌颂着学生时代,大概你也是一样吧!你一定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了。就是这一点隐藏着事件的关键。如果不解开这个谜,你所犯下的事……”
布美子的脸色更加深沉,她说了句“不清楚”后伸直了背,很粗鲁地用手把帐单递向鸟饲:“一客咖哩中肉饭两百二。结完帐以后请你回去吧。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在人数稀少的列席者的最后,鸟饲将第十三支白蔷薇放进灵枢。可能是与病魔缠斗的日子,比想像中要短,化妆后布美子的遗容没有留下一点苦闷。看上去只像是安稳地熟睡着。
像是玩偶娃娃一样的小小嘴唇,涂着红唇膏。一想到以前这双唇曾经含着食物、编织出话语,有时吐气、有时发出欢喜的声音……这么活生生地鼓动着,就感到不可思议。现在,染着朱红色的嘴唇微张,在那深处只能看得到无底的黑暗。
被布美子逼着付帐离开的第二天,鸟饲又再度造访了咖哩店,并且特别挑了比较没有客人的时候去;虽没有客人,但是在布美子的身旁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
点了一客咖哩饭正想向布美子搭讪时,那位妇人绕到布美子的身后,好像是要护着她。掺着白发的短发、挂着金属边眼镜,看起来像是女老师。藏在眼镜后的双眼深处,荡漾着几近是异样的警戒眼神。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对不起,请你吃完以后就离开好吗?”
鸟饲为了缓和气氛,很委婉地微笑着。贸然接触受访者,几乎每次都会碰闭门羹。想像对方的心情也是无可厚非,鸟饲并不讶异。
“今天我把我写的书带来了。有没有兴趣我是不知道,但是很希望矢野小姐能过目。”
他从纸袋中拿出了自己的著作。出版商是谁都知道的大出版社。在封面的边上登有他的照片和详细的简历,还有著名作家写的推荐文章。为了让布美子了解自己不是来路不正的人,这本书再适合不过了。书名是《团体世代九人风景》,选出了和他同年代或年龄更大一点、拥有一技之长的九位男女,采访后集结成册。是比较口语化及软性的一本书。
鸟饲把书放在柜台上,然后朝向躲在妇人背后的布美子说:“请多指教,这是我的自我介绍,然后接下来由你自己作判断。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接下来连续两天他都到店里去,没有看到布美子的身影,两次都只有老板娘一人在柜台。一问“矢野小姐呢”.就得到了她身体有点不舒服、今天休假的答案。妇人的态度度还是很戒镇恐惧。隔了三天,再到店里去的时候,老板娘和像是她先生的男人在店里,一看到鸟饲,男子就从柜台后走出来。
“请进到这来。”然后引着鸟饲到包厢座位。鸟饲就依照他的话坐了下来。这个男人黝黑的肌肤让人很难猜得出年纪,头发往后梳的摸样也感觉并不好亲近。与其说是在咖哩店,还不如说像是在以前那种灯光灰暗的爵士咖啡店的角落啜着咖啡比较适合。男人自称叫野平,用殷勤的口吻说布美子已经辞职了,所以来访也没有用。
鸟饲想也不必连工作都放弃吧。想到因自己莽撞的态度而将她逼到死角,不由得有些微的罪恶感。但是用很冷静的语气说:“是吗?真是太可惜了。我并不是想挖什么丑闻才跟她接触的。”
“我想这点小布,我是说布美子小姐也知道。”
“为什么?”
“谁会高兴让人去掀过去的伤口呢?况且还是出书。要不是想成名的话,大概不会有人愿意这么做吧!”
鸟饲沉默着。似乎野平夫妻知道布美子的过去,因为有感于她毫不隐藏而诚实地道出一切的人品而雇用她。野平对这件事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实在很抱歉,请不要再来了。来也见不到她。”
“至少再让我见她一面好吗?我想要留下记录的并不光是她遭遇到的问题,我相信在某方面来说,是她那个时代的人们共同拥有的主题。”
“没有什么所谓的主题。”野平说,“不管是多有名的作家,去碰触别人的伤痛当作下饭菜,是不可能真正了解像她那样的人所遭遇到的苦痛的。”
下饭莱这种说法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但在岛饲心中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
“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了。”他用迎合对方的殷勤口气说,“如果有跟矢野小姐联络请告诉她,想法改变的话,请随时和我联络,因为只有我才能正确地写她的故事。我有这个自信,请您一定要这么告诉她。”
“我想她不会改变主意的。”野平说,“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转达。”
没有任何来自布美子的消息。鸟饲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不免感到恢然。已经连名字都想好的书,主角却逃跑了。可以看出这本书不会有什么下文。
鸟饲曾经有好几次想尝试看看,没有布美子本人能不能写得下去,但实在相当困难。就算和事件的被害人接触问出些什么来,没有布美子本人的描述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因其他工作插进来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不觉间已是十二月了。圣诞夜的晚上和编辑好友到新宿喝酒,坐最后一班车回到家。一进门老婆就说:“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打电话来说她叫矢野布美子。你认识吗?说什么病了住院,我弄不太清楚,我一说我先生还没回来,她就说还会再打来。”
妻子并没有问布美子住在哪一家医院。她对一位不认识的女性打电话来找自己先生的事,好像有一点在意。因为被老婆误会,鸟饲就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说了一下。妻子睁大了眼说好可怕,她就只说了这句话。
鸟饲一直等待着,祈盼布美子会再打电话来。过了四、五天都音讯全无。等得不耐烦的鸟饲决定一家一家去搜寻。就在那天下午,收到了一封限时信,是布美子寄来的。
这封信相当长。包括寒暄的话,珲有对自己突然的失踪表示歉意。至于思了重病还有死期已近的事,就像写公文一样平淡地描述。接下来这么写着:
“从野平夫妇那儿听说,您说唯有您才能正确地写我的故事。我对您这么热心的真意到底如何并不了解,但是会有人对像我这样的人感到兴趣,光是这一点,我就觉得必须向神感谢了。如果我所犯下的罪,多一点基于单纯的动机的话,大概会被您说动吧,至少不会像这样躲起来写这封自我辩解、无聊的长信。我为什么无法接受您的提议,对您来说绝对是难以想像的。
“很坦白地告诉您,关于那个事件,我有相当大的秘密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甚至在法庭上也没有泄露过一个字。这个秘密绝不是可以写到书上的那种,那是做不到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但尽管如此,不提这个秘密是无法一窥我犯罪的全貌。您了解吗?我犯下不该犯的罪,我认为只有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里,唯有如此才能赎罪。原本应该当面向您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