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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英与杨坤秀握别了之后,便走出先施公司的门口。人们还是照常地涌流着,街心中的汽车和电车还是照常地飞跑着……曼英现在简直不明白发生了一回什么事。杨坤秀,从前曾为曼英所亲爱过的杨坤秀,现在竟这样地俗化了,她很自足地做了官太太……这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呢?柳遇秋做了官,将自己的灵魂卖了。现在这个杨坤秀,什么时候曾和曼英一块儿幻想着伟大的事业的杨坤秀,更要糟糕一些,她连自己的灵魂和肉体统统都卖掉了……她的面容是那样地满足而愉快!难道说他们是对的,而曼英是傻瓜吗?天晓得!……
在别一方面,李尚志说曼英走错了路,说她沉入了小资产阶级的幻灭……天哪!到底谁个对呢?曼英的思想和感觉不禁更形混乱起来了。头部忽然疼痛起来,脸孔变得如火烧着一般。她觉着她自己是病了。
踏进了亭子问。阿莲照常地笑着迎将上来。她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又在曼英的眼前显露着了。曼英向她出了一会神……忽然倒在床上,伏着枕痛哭起来了。伤心的痛哭刺激得阿莲也难过起来。她于是也陪着曼英痛哭起来了。
“阿莲,我要死了……”
“姐姐呵,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好呢?……”
“我的妹妹,不要紧,我死了之后,李先生一定是可以照顾你的。”
“姐姐,你不能死呵,好好地为什么要死呢?……”
曼英真个病了。第二天没有起床。浑身发热,如被火蒸着一般。有时头昏起来,她竟失去了知觉。可怜的小阿莲坐守着她,有时用小手抚摩着曼英的头发。
在清醒的时候,曼英很想李尚志走来看她,她想,他的温情或者能减轻自己的病症……但是她又转而想道,需要李尚志的温情干什么呢?她应当死去,孤独地死去,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人一到要死的时候,一切都是空虚,空虚,空虚而已……阿莲提起请医生的事情来,曼英笑着说道:
“还请医生干什么呢?我知道我一定是要死的!”
阿莲不愿意曼英死去。但是阿莲没有方法治好曼英的病。她只能伏在曼英的身上哭。
第三天。曼英觉察到了:她的下部流出来一种什么黄白色的液体……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然而她模糊地决定了,这大概是一般人所说的梅毒,花柳病……她曾一时地惊恐起来。然而,当她想起她快要死去的时候,她的一颗心又很平静了。她曾听见过什么梅毒,白带,什么各式各种的花柳病,然而她并不知道那是一回什么事,更没曾想到她自己也会经受这种病。现在曼英病了。她的病不是别的,而是万人所唾骂的花柳病……这是怎样地羞辱呵!但是,反正是一死,她想道,还问它干什么呢?……
她知道,她很急切地希望着李尚志的到来,然而她一想到“如果李尚志知道我现在得了这种病症的时候,他该要怎样地鄙弃我呵!……”不但不希望李尚志的到来,而且希望李尚志永远地不会来看她,如此,他便不会得知曼英的秘密。
“阿莲!如果你一听见有人敲后门的时候,你便跑下楼去看一看是谁。如果是李先生的话,那你便对他说,我不在家……”
“姐姐,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要李先生进来呢?他是一个好人呵!”
“好妹妹,别要问我!你照着我的话做去好了。”
她曾不断地这样向阿莲说……
第四天。曼英退了烧。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她居然难起床了。那黄白色的液体还是继续地流着,然而似乎并不沉重,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危险的征象。她有点失望,因为如此下去,她是不会死的。但是她本能地又有点欢欣起来,她究竟还可以再活下去阿。
阿莲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又在曼英的眼前展开了。
“姐姐,我知道你是不会死的呵!”
听了阿莲的话,曼英很亲切地将阿莲抱在怀里吻了几吻。然而在意识上,曼英还是以为活着不如死去好,“既然生了这种羞辱的病,还活着干什么呢?如果李尚志知道了……唉,愿他永远地不知道!曼英可以死去,然而这害了梅毒的事情,上帝保佑,让他永远地不知道罢!……”
一听见有人敲叩后门,曼英便叫阿莲跑下楼去看看。
“姐姐,不是李先生,是别一个人。”
阿莲的简单的报告使得曼英同时发生两种相反的心情,欢欣与失望。欢欣的是,那是别一个人,而不是李尚志;失望的是,为什么李尚志老不来看她呢?难道说把她忘记了吗?或者他以为曼英堕落得不堪,就从此和曼英断绝关系吗?……
这真是巨大的矛盾呵!曼英现在生活于这种矛盾之中,不能抛弃任何一方面。但是曼英知道,她是不能这样长此生活下去的。或者她即刻死去,或者她跑至李尚志的面前痛诉一切,请求李尚志的宽恕,再从新过着李尚志式的生活……在这两条路之中,曼英一定是要选择一条的。她觉得她还可以生活着下去,但是在别一方面,她又想道,她是病了,她再没有和李尚志结合的机会了。虽然李尚志对她还是钟着情,但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曼英了,已经是很不洁的人了,还有资格领受李尚志的情爱吗?不,她是绝对没有这种资格了!
过了一天,李尚志没有来。
过两天,三天,四天,李尚志还没有来。
曼英明白了,李尚志不会再来看她了。那一天李尚志不是很诚恳地劝过曼英吗?不是很热烈地希望过过去的曼英复生吗?而她没有给他一个确定的回答,而她差不多完全拒绝了他……好,李尚志还需要你王曼英干什么呢?李尚志是不会再进入王曼英的亭子间的了。
但是,也许李尚志不再需要曼英了,而曼英觉着自己很奇怪,似乎一定要需要李尚志的样子,不能一刻地忘记他……李尚志于无形中紧紧地将曼英的一颗心把握住了。
“阿莲,你看李先生不会来了吗?”
“为什么不会来?他一定是会来的。你忘记了他曾说过他的事情很忙吗?”
曼英时常地问着,阿莲也就这样时常地答着。对于李尚志一定会来的事情,曼英觉得阿莲比自己还有信心些。
已经是快要夜晚了。曼英忽然觉着非去看一看李尚志不可。无论他在家与否,就是能够看一看他的房间,那他在书桌子上放着的一张小像片,那些……也是好的呵!她匆促地走出门来,忘却了一切,忘却了自己的病,一心一意地向着李尚志的住处走去。阿莲曾阻止她说道:
“姐姐,我的饭快烧好了,吃了饭才出去罢!”
但是在现在的这一刻间,这吃饭的事情是比较次要的了。对于曼英,那去看李尚志的事情,要比什么吃晚饭的事情重要得几千倍!……
黄包车夫是那样地飞跑着,然而曼英觉得他跑得太慢了。如果她现在坐着的是飞机,那她也未必会感觉到飞机的速度。她巴不得一下子就到了李尚志的住处才是!街上的电灯亮起来了。来往的汽车睁着光芒夺人的眼睛。在有一个十字路的转角上,电车出了轨,聚集了一大堆的人众……但是曼英都没注意到这些,似乎整个的世界对于她都是不存在的了,存在的只是她急于要看见的李尚志。唉,快一点,黄包车夫!越快越好呵!谢谢你!
黄包车终于在李尚志所住着的弄堂口停住了。曼英付了车资,即预备转过身来走入弄堂口里去。她欢欣起来了:她即刻就可以看见李尚志,即刻就可以和李尚志谈一些很亲密的话了,也许她,曼英,即刻就可以倾倒在李尚志的强有力的怀抱里……忽然,一种思想,如巨大的霹雳一般,震动了她的脑际:她到底为着什么而来呢?为着接受李尚志的劝告吗?为着接受李尚志的爱吗?但是她,曼英,已经是一个很堕落的人了,现在竟生了梅毒!她还有能力接受李尚志的劝告吗?还有资格接受李尚志的爱吗?不,她不应当有任何的希望了!她应当死去,即速地死去!她不应当再来扰乱李尚志的生活呵!……想到此地,她便停住了步。李尚志也许正在家里,也许他正对着曼英的像片出神,然而曼英觉得自己的良心太过不去了,便很坚决地切断要和李尚志见面的念头。她觉得她输去了一切,很伤心,然而她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的空虚,连眼泪都没有了。
离开了李尚志所住着的弄堂口,她迷茫地走到了一条比较热闹的大街。人声嘈杂着,汽车叫鸣着,电车啌哃着……连合成一片纷乱而无音节的音乐。曼英迷茫地听着这音乐,不怀着任何的目的。她感觉着自己已经是不存在的了。从前她在街上一看见生活丰裕的少爷,少奶奶,大腹贾……便起了憎恨,但是她现在没有这一种心情了,因为她自己已经是一团的空虚了。
曼英走着走着,忽然前面有一个人挡着去路。曼英举起头来,向那人很平静地出了一会神,宛然那人立在她的面前如一块什么木块似的,不与她以任何的感触。忽然她觉得那面孔,那眼睛,那神情,是曾在什么时候见过的,那是在很远很远的时候……曼英还未来得及想出那人到底是谁,那人已经先开口了:
“今天我总算是碰到了你!”
这句话含着欢欣又含着忿怒。曼英的脑筋即刻为这句话打击得清醒起来了。这不是别人,这是她的救主(?),这是要讨她做小老婆的陈洪运……
“啊哈!今天我总算是也碰到了你呵!”曼英冷笑着这样说。陈洪运听见曼英的话,不觉表现出来很迟疑的神情。他的忿怒似乎消逝下去了。
“你这个骗子!”陈洪运不大确信地说。
“骗子不是我,而是你!”
“你为什么说我是骗子呢?”
“我写给你的信你都没收到吗?”曼英扯起谎来了。
“我接到了你一封骂我的信。”
“你接到了我一封骂你的信?”曼英做出很惊诧的神情,说道,“你在扯谎还是在说真话?”
“笑话!你自己写的,难道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