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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动了江霞的与前段思想相反的思想:回家?我将怎么样与那些讨厌的人们相周旋?我将怎么样能忍受那糊里糊涂的结婚?我将怎么样……不!不!还是不能回家去!
江霞在这一日上午,从四马路买书回来,因为乘电车,遇着一个外国人霸占着一个可以容两人坐的位置,而不让江霞坐下去。江霞骂了他几句,几几乎与他大打起架来。后来那位外国人让了步,但是江霞愤外国人蛮横,无理欺压中国人,所生的气到此时还未尽消下去。此时江霞又动了乡情,心中的情绪如乱麻也似地纷扰,要想找一个方法吐泄一下。江霞想起成都路头一家小酒馆来了,于是由回家的路,改走到这小酒馆的方向来。
“倷先生格许多时候没来哉!”
“阿拉有事体呀,哪能够天天来呢?”
“倷话,倷要吃啥酒,啥个小菜?”
“花雕半斤,牛肉一小碟,烧鸭一小碟,倷要快一点哉!”
江霞虽然前前后后在上海住了许多时候,但是他的上海话还是蹩脚得很。不过马马虎虎地他懂得茶房的话,茶房也懂得他的话。茶房将酒菜端上,江霞自斟自酌,想藉酒浇浇胸中的块垒。谁知酒越喝得多,胸中的烦恼也就越增加,恨不得即刻搭车到吴淞口去投海去!想起外国人对于自己的无理,恨不得拿起刀来杀他一个老子娘不能出气!江霞不是一个狭义的民族主义者,但是他以为凡是旅居中国的外国人都是坏东西,起码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的!江霞此时不愿意想起回家,结婚等等的事情,但是怎么能够呢?脑筋真是浑蛋!你教它不要想,而它偏要想!怎么办?江霞只是喝酒,一直喝到差不多要醉了。
这时已经有六点钟了。天还未十分黑,江霞踉跄地提著书包,顺着成都路,昏头昏脑地走将回来。刚一进客堂门,忽听着一个人问道:
“老三!你为什么回来这样迟呀?等得急死我了!”
江霞昏头昏脑地,双眼朦胧,即时未看出说话的人在什么地方,便是酒意已经被这“老三”字惊醒了。老三?在上海有谁个能够这样称呼江霞?江霞在上海的朋友中从未谈过家事,谁个晓得江霞是老三?就是有人晓得江霞还有两位哥哥,江霞是行三,可是绝对也不会拿“老三”来称呼江霞!老三?这是一个很生的称呼,然而又是很亲近的称呼。江霞自从六年前离开家庭后,自从与两位哥哥分手以来,谁个也没喊过江霞老三,现在江霞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老三,不禁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老三”这个称呼真是熟得很啊!江霞与自己的两位哥分别太久了,平素忆想不出两位哥哥说话的声音,但此刻一听见老三两个字,使江霞即刻就明白了这不是别人的声音,这一定是大哥的声音。江霞好好地定神一看,客堂右边椅子上坐着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穿着黑布马褂,蓝布长衫,带着一副憔悴的面容,啊,谁个晓得,这憔悴的面容不是由于生活困苦所致的?不是由于奔波积虑?……椅子上坐着的中年人只两眼瞪着向有醉容的江霞看,江霞忽然觉着有无限的难过,又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欢欣。啊,原来是大哥,原来是五六年来见面的大哥。
“大哥你来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四点钟到的。我坐在此等了你两个多钟头,真是急得很!”
江霞见着大哥憔悴的面容。上下将大哥打量一番,即时心中有多少话要问他,但是从何处问起?平素易于说话的江霞,到此时反说不出话来。江霞的大哥也似觉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但是他又从何处说起呢?大家沉默对看了一忽儿,最后江霞说道:
“走,上楼去,到我住的一间小房子里去。”
于是江霞将大哥的一束带着灰尘的小行李提起,在前面引导着大哥上楼,噗通噗通地踏得楼梯响,走入自己所住的如鸟笼子一般的亭子间里。
“大哥,你怎么来的呀?”
“俺大叫我来上海看看你。你这些年都没有回去,俺大想得什么也似的!你在外边哪里晓得……”
江霞听到这里,眼圈子不禁红将起来了:啊!原来是母亲叫他来看我的!……我这些年没有回家看她老人家,而她老人家反叫大哥跑了这末远的路来看我,这真是增加我的罪过!这真是于理不合!……但是我的母亲啊!我岂是不愿意来家看看你老人家?我岂是把你老人家忘了?你老人家念儿子的心情,我难道说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的可怜的母亲啊!我不回家有我不回家的苦楚!你老人家知道么?唉!唉!……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江霞将电灯扭着,在灯光的底下,又暗地里仔细地瞟看大哥的憔悴的面容:还是几年前的大哥,但是老了,憔悴得多了;从前他是何等的英武,何等的清秀!但是现在啊,唉!在这憔悴的面容上消沉了一切英武和清秀的痕迹。几年中有这末许多的变化!生活这般地会捉弄人!江霞静默着深深地起了无限的感慨。在这时江霞的大哥也瞟看了江霞没有?也许他也同江霞一样地瞟看:还是几年前的老三,这笑的的神情,这和平的态度,这……还差不多如从前一样,但是多了一副近视眼镜,口的上下方露出了几根还未长硬的胡须。
江霞忽然想起来了:大哥来得很久了,我还未曾问他吃了饭没有,这真是荒唐之至!我应当赶快做一点饭给他吃,好在面条和面包是现成的,只要汽炉一打着,十几分钟就好了。
“大哥,你饿了罢?”
“饿是饿了,但是怎么吃饭呢?”
“我即刻替你做西餐,做外国饭吃,容易得很”,江霞笑着说。
做西餐!吃外国饭!这对于江霞的大哥可是一件新闻!江霞的大哥虽然在家乡曾经吃过什么鱼翅席,什么海参席……但是外国饭却未曾吃过。现在江霞说做外国饭给他吃,不禁引起他的好奇心了。
“怎么?吃外国饭?那不是很费事么?”
江霞笑将起来了。江霞说,做真正的外国饭可是费事情,但是我现在所要做的外国饭是再容易,再简单没有了。江霞于是将自己洋布长衫的袖子卷起来,将汽炉打着;汽炉打着之后,即将洋铁的锅盛上水,放在汽炉上头,开始煮将起来。等水沸了,江霞将面条下到里头,过一忽儿又将油盐放上,再过一忽儿就宣告成功了。江霞将面条和汤倒了一盘,又将面包切了几块,遂对大哥说:
“大哥,请你坐下吃罢,这就叫做外国饭啊,你看容易不容易?”
“原来这就叫做外国饭!这样的外国饭我也会做。”江霞的大哥见着这种做外国饭的神情,不禁也笑将起来了。
等到江霞的大哥将江霞所做的外国饭吃了之后,天已是八点多钟了。江霞怕大哥旅行得疲倦了,即忙将床铺好,请大哥安睡。江霞本想等大哥睡了之后,再看一点书,但是心绪烦乱,无论如何没有再看书的兴趣了,于是也就把衣服脱了跑上床去。江霞同大哥同一张床睡,江霞睡在里边,大哥睡在外边。上床之后江霞想好好地镇定地睡下去,免使大哥睡不着。但是此时脑海中起了纷乱的波纹。可怜的母亲,路旁的杨柳,大哥的憔悴的面容,日间所受外国人的欺侮……那最可怕的强迫的婚姻……那些愚蠢的家乡绅士,那W姓女也许是五官不正,也许是瞎眼缺腿……把江霞鼓动得翻来覆去无论如何睡不着。
江霞的大哥这一次来上海的使命,第一是代父亲和母亲来上海看一看:江霞是否健康?江霞的状况怎样?江霞做些什么事情?江霞是否不要家了?第二是来询问江霞对于结婚的事情到底抱着什么态度。他因旅行实在太疲倦了,现在当睡觉的时候,照讲是要好好地跑入梦乡的。但是他也同江霞一样,总是不能入梦。这也并不十分奇怪:他怎么能安然就睡着呢?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使命向江霞说清楚,最重要的是劝江霞回家去结婚;当这个大问题没有向江霞要求得一个答案时,他虽然是疲倦了,总也是睡不着的。他不得不先开口了:
“老三,你睡着了么?”
“我,我没有……”
“我问你,你到底要不要同W家姑娘结婚呢?”
江霞久已预备好了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料定他的大哥一定要提到这个问题的,所以不慌不忙地答应了一句:“当然是不要!”
“我以为可以将就一些儿罢!你可知道家中因你有多大的为难!俺伯几乎急得天天夜里睡不着觉!俺大也是急得很!……”
“我岂是不晓得这些?但是婚姻是一生的大事,怎么能马马虎虎地过去呢?W姓的姑娘,我连认都不认得,又怎能同她结婚呢?……结婚是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才可以的,怎能随随便便地就……”
“老三,你说这话,我倒不以为然!古来都是如此的,我问你,我同你的大嫂子怎么结了婚呢?……我劝你莫要太醉心自由了!”
江霞的大哥说着这话带着生气的口气,这也难怪,他怎么不生气呢?全家都为着江霞一个人不安,而江霞始终总是这样地执拗,真是教人生气!江霞简直不体谅家里的苦衷,江霞简直不讲理!江霞的大哥想,从前的江霞是何等地听话,是何等地知事明理!但是现在在外边过野了,又留了几年学……哼!真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情!
江霞听了大哥的口气,知道大哥生气了,但是怎么办呢?有什么法子能使大哥不生气?江霞不能听从大哥的话,不能与W姓姑娘结婚,终究是要使大哥生气的!江霞从前在家时,很少与大哥争论过,很少使大哥对于自己生过气,但是现在,唉!现在也只好听着他生气了。江霞又和平地向大哥说道:
“大哥,我且问你,你与大嫂子结婚了许多年,孩子也生了几个,你到底好好地爱过她没有?……夫妻是不是要以爱做结合的?……”
江霞说了这几句话,静等着大哥回答。但是大哥半晌不做声。大哥听了江霞的话,把自己的劝江霞的使命忘却了,简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悲哀,不禁把劝江霞的心思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