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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战!或者在上海过惯的人不感觉得,但是在M城旅居过几年的江霞,蓦然回到上海来,又怎能免去不安的感觉呢?不错!上海有高大的洋房,繁华的商店,如花的美女,但是上海的空气太污秽了,使得江霞简直难于呼吸。他不得不天天烦闷,而回忆那自由的M城。……
江霞回到上海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在这三个多月之中,有时因为烦闷极了,常常想回到那已离别五六年的故乡去看一看。故乡在A省的中部,介于南北之问。山水清秀,风景幽丽,的确是避嚣的佳地。父母的慈祥的爱,弟兄们的情谊,儿时的游玩地,儿时的伴侣,诸小姪辈们的天真的欢笑,……一切都时常萦回在江霞的脑际,引诱江霞发生回家的念头,似觉在暗中喊呼:“江霞!江霞!你来家看看罢!这里有天伦的乐趣,这里有美丽的景物,这里可以展舒疲倦的胸怀……”啊!好美丽的家园!应当回家去看一看,休息一休息,一定的!一定的要回去!
但是江霞终没有勇气作回家的打算。家园虽好,但是江霞不能够回去,江霞怕回去,江霞又羞回去!这是因为什么?因为江霞的家庭不要江霞了?因为江霞在家乡做了什么罪恶逃跑出来的?因为江霞在家乡有什么凶狠的仇人?或是因为……啊!不是!不是因为这些!
江霞幼时在家乡里曾负有神童的声誉,一般父老,绅士,亲戚以及江霞父亲的朋友们,都啧啧称赞过江霞:这孩子面貌生得多么端正,多么清秀。这孩子真聪明,写得这末一笔好字!这孩子文章做得真好!这孩子前程不可限量!这孩子将来一定要荣宗耀祖的!……有几个看相的并且说过,照这孩子品貌看来,将来起码是一个县知事!有几个穷亲戚曾不断地说过,这孩子将来发达了,我们也可以沾一沾光,分一分润。这末一来,江霞简直是一个神童,江霞简直是将来的县知事,省长或大总统了。光阴一年一年地过去,人们对于江霞还是继续地等待着,称赞着,希望着。但是忽然于1920年元月,江霞的父母接到江霞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现在决定到R国去留学,不日由沪动身,约四五年才能回国,请父母勿念等语。……喂!怎么啦!到R国去留学?R国是过激派的国家,是主张共产共妻的国家,在R国去留学,这岂不是去学过激派,去学主张共产共妻的勾当?这是什么话?唉!江霞混蛋!江霞变了!唉!好好的一个江霞,现在居然这样糊涂。……家乡的一般人们,自从江霞到R国后,对于江霞的感情大变,大部分由称赞,希望,等待,转到讥笑,叹息,咒骂了。
江霞深深地知道这一层,知道自己的行为为家乡的人们所不满,所讥笑。江霞想道,家乡的人们从前所希望于我的,是我将来可以做官发财,是我将来可以荣宗耀祖,但是现在我回国后仅教一点穷书,每月的收入仅可以维持生活。并且……倘若我回去了,与他们怎么见面?说什么话好呢?喂!他们的那种态度,那种心理,那种习惯,那一切令人讨厌的样子……我真是不高兴与他们多说话!我真是不愿意回去与他们相周旋!我回去了之后能够躲在家中不见人吗?我的父母一定要逼迫我见人,一定要我与所谓父老绅士们相周旋,但是我怎么能忍受这个呢?还是不回去的好!不回去,还是不回去!等一等再说罢!
但是,倘若仅仅只有这一个困难的问题,恐怕还是遏抑不住江霞要回里的打算。无奈对于江霞,还有比这更困难的问题,这就是他的婚姻问题。八九年前,江霞的父母听了媒的之言,替江霞订下了一门亲事。当时江霞虽然感觉着不满意,但是因为年龄和知识的关系,只好马马虎虎地听着父母做去,未曾公然表示反对。后来江霞年龄大了,升入了W埠的中学,受了新潮流的激荡;一般青年学子群醉心于自由恋爱,江霞本来的性格就是很急进的,当然不能立于例外了。本来呢,婚姻是要当事人两方同意方能决定的,怎么能由父母糊里糊涂地拉拢?江霞从未见过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么样子: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是麻子?是缺腿?江霞联想像也想像不着,至于她的性格是怎样,聪明不聪明,了解不了解江霞的性情,那更是谈不到了。江霞真是有点着急!眼看着结婚的期限快到了,但是怎么能与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结婚?倘若结婚后她是一个白痴,或是恶如夜叉,或是蠢如猪牛,那如何处置呢?想起来真是危险,危险得厉害!江霞除了读书和在学生会办事的时间,差不多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解决这个困难的问题上面。
这个问题能够拖延下去不求解决么?江霞在每次的家信中,曾屡次露出对于婚姻不满意,后来居然公开地向家庭说明,无论如何,没有与W姓女结婚的可能。这件事情可是把江霞的父母难住了!解除婚约?这怎么能办得到呢?这是古今中外未有的奇闻,至少是江霞的家乡百馀里附近未有的奇闻!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况且W族是有势力的大族,族中有很多的阔人,他们如何能够答应?倘若他们故意为难,故意跑到县里去控告,或是纠众到门前吵闹……这将如何是好呢?哼!真是把江霞的父母为难死了!
江霞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江霞的要求!木已成舟,哪里还能再说别的话?江霞应当勉强一点罢,反正是办不到的事情。江霞的父母说,无论你要求什么都可答应,但是这个问题,请你不要使父母为难罢,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江霞替父母想想,也实在觉着太使父母为难了。但是怎么能与个不相识的女子结婚?谁个又能断定那W姓女子不是瞎子,或是比夜叉还要凶些?唉!这也是绝对地办不到,无论如何办不到!江霞想来想去,也罢,等有机会时,我跑它一个无影无踪,使家庭找不到我,这婚姻当然结不成的了。现在不必向家庭说,说也没有用处。我跑了之后,看那W姓的父母怎样?他们能再逼迫我的家庭么?倘若他们能逼迫我的家庭,那么我的父母岂不能向他家要儿子?儿子都跑走了,还讲什么娶媳妇?好!就是这样办!
江霞所以要跑到R国留学,大目的虽然不见要躲避结婚,但是躲避结婚却为一附带的原因。江霞以为在R国过了几年之后,这婚约是大约可以解除的,孰知江霞回国之后,写一封信向家庭问一问婚约解除了没有,得到了一个回答:“没有!”唉!这真是糟糕!怎么办?现在还是没有办法,如出国前没有办法一样。事情是越弄越僵了!江霞的家庭天天等江霞回去结婚,他们的打算是:倘若江霞一回家,不问你三七二十一,愿也好,不愿也好,按着磕了头,拜了天地再说。江霞知道这种计划,时时防备这种计划。防备这种计划的好方法是什么?就是一个不回家!家乡有青的山,绿的水,家乡有一切引诱江霞要回里的东西,家乡的幽静实比这上海的烦杂不知好多少倍。江霞何尝不想回家?江霞为烦杂的上海弄得疲倦了,很想回家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这一件危险的事情,回家的念头就打断了。唉!不回去,还是不能回去;
江霞的父母屡屡写信催江霞回家,但是江霞总都是含糊地回答,不是说等到暑假回家,便是说刻下因有事不能离开上海,总没说过一个肯定的回家的日期。江霞的家庭真是急坏了,特别是江霞的母亲!江霞是他母亲的一个小儿子,也是一个最为钟爱的儿子,现在有五六年未回家了,怎能令她老人家不着急,不悬念?江霞在家时是很孝顺母亲的;但是现在江霞虽离开母亲五六年了,而仍不想回家看看母亲,这实在要教母亲伤心了。她一定时常叹息着说:“霞儿!你这小东西好忍心啊!简直把老娘忘了!唉!我空在你的身上用了力气!……”江霞也常想像到这个,并且想起母亲的情形来,眼珠也时常湿润过。但是他还是不回家。他怎么能够回家呢?母亲啊!请宽恕你的儿子罢!
有一日,江霞自S大学授课回来,没有雇黄包车,顺着幽静的福煦路漫步。这时已四点多钟了,西下的夕阳将自己的金辉静悄悄地谈射在路旁将要发青的行道树,及散立着的洋房和灰枯的草地上。路上少有骄人汽车来往吼叫,不过不断地还时闻着咵哒咵哒的马蹄声。江霞看看路旁两边的景物,时而对夕阳唏嘘几下,时而低头做深默的幻想。江霞很久地没曾这样一个人独自散步了——他回到上海后,即在S大学任课,天天忙着编讲义,开会,有闲工夫的时候即自己坐在笼子般的小室内看书,从未好好地散过步。一个人散步罢?没有兴趣。去找几个朋友?他们都忙得什么似的,哪里有闲工夫?找女朋友?江霞初回国时,几乎没有与女子接近的机会。不错,S大学有很多的女学生,但是处在中国社会环境里,这先生去找女学生游逛,似觉还未成为习惯。你问了么?且在室内坐一坐,也只好在室内坐一坐!
江霞走着走着,忽然动了乡情:屈指一算,离家已是六年了;现在的时光正是那一年离开家乡的时光,虽然那时家乡的风景不似此时的福煦路上,但是时光是一样的啊。唉!忽然间已是六年了!这六年间的流浪的我,六年间的家乡景物,六年间的家庭状况……啊!那道旁的杨柳,母亲送我行时所倚靠的杨柳,还是如往年一样,已经发青了么?那屋后的竹林还是如当年一样的绿?小妹妹的脚大约未裹罢?母亲的目疾难道还没有好么?……杨柳,母亲,竹林,妹妹……一切,一切,不知为什么在此时都一齐涌进了江霞的忆海。江霞动了乡情了,动了回家的念头了。无论如何,还是要回家去看一看!难道说就从此不要家了么?江霞想到这里,忽然一辆汽车经过江霞身旁呜的一声飞跑去了,把江霞吓的眼一瞪,即时又莫名其妙地鼓动了江霞的与前段思想相反的思想:回家?我将怎么样与那些讨厌的人们相周旋?我将怎么样能忍受那糊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