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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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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自由些……一些混话。我想借此隐隐地杜绝她对于我的念头。她又时常同我谈到一些政治的问题上来,她问我国民党为什么要分左右派,女子应否参加革命,……我也不过向她略为混说几句,因为我不愿意露出我的真的政治面孔来。唉!我欺骗她了!我日夜梦想着过满意的恋爱的生活,说什么守独身主义,这岂不是活见鬼吗?我虽然是一个流浪的文人,很少实际地参加过革命的工作,但我究竟自命是一个革命党人呵,我为什么不向淑君宣传我的主义呢?……唉!我欺骗淑君了! 

我的窗口的对面,是一座医院的洋房,它的周围有很阔的空场,空场内有许多株高大的树木。当我初搬进我现在住的这间房子时,医院周围的树木的绿叶森森,几将医院的房子都掩蔽住了。可是现在我坐在书桌子旁边,眼睁睁地看见这些树木的枝叶由青郁而变为萎黄,由萎黄而凋零了。时间真是快的很,转眼间我已搬进淑君的家里三四个月了。在这几个月之中,我的孤独的生活很平静地过着,同时,我考察淑君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大的变更。我们是很亲热的,然而我们又是很疏远的——每日里除了共桌吃饭,随便谈几句而外,她做她的事,我做我的事。她有时向我说一些悲观的话,说人生没有意思,不如死去干净……我知道她是在为着我而痛苦着,但我没有方法来安慰她。 

这是一天晚上的事情。淑君的嫂嫂和母亲到亲戚家里去了,到了六点多钟还未回来,弄得晚饭没有人烧煮。我躺在楼上看书,肚子饿得咕咚咕咚地响,不得已走下楼来想到街上买一点东西充充饥。当我走到厨房时,淑君正在那儿弯着腰吹火烧锅呢。平素的每日三餐,都是由淑君的嫂嫂烧的,今天淑君亲自动手烧饭,她的不熟练的样儿,令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密斯章,你在烧饭吗?” 

“是的,陈先生!嫂嫂不知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你恐怕要饿煞了罢?”她立起身笑着这样问我。我看她累得可怜,便也就笑着向她说道: 

“太劳苦你了!我来帮助你一下好不好?” 

“喂!烧一点饭就劳苦了,那吗一天到晚拖黄包车的怎么办呢?那在工厂里每天不息地做十几个钟头工的怎么办呢?陈先生!说一句良心话,我们都太舒服了。……” 

“喂!密斯章!听你的口气,你简直是一个很激烈的革命党人了……我们放舒服些还不好吗?……” 

“陈先生!我现在以为这种舒服的生活,真是太没有味道了!陈先生!你晓得吗?我要去……去……,”她的脸红起来了。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异常惊异,她简直变了,我不等她说完,便向她问道: 

“你要去,去干什么呢?” 

“我,我,”她表现出很羞涩的态度。“我要去革命去,……陈先生你赞成吗?……我想这样地平淡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倒有味道些。陈先生!你看看怎样呢?你赞成吗?” 

“喂!密斯章!当小姐不好,要去革命干什么呢?我不敢说我赞成你,倘若你的父母晓得了,他们说你受了我的宣传,那可是不好办了。密斯章!我劝你还是当小姐好呵!” 

“什么小姐不小姐!”她有点微怒了。“陈先生!请你别要向我说这些混话了。人家向你规规矩矩地说正经话,你却向人家说混话,打闹……” 

“呵!请你别生气!我再不说混话就是了。”我向她道歉地这样说道:“那吗,你真要去革命吗?”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吗?”她回头望望灶口内的火,用手架一架柴火之后,又转过脸向我说道:“再同你说话,火快要灭了呢。你看晚饭将要吃不成了。” 

“去革命也不错。”我低微地这样笑着说了一句。 

“陈先生!你能够介绍我入党吗?我要入党……” 

“你要入什么党?” 

“革命的党……” 

“我自己不属于任何党,为什么能介绍你入党呢?” 

“你别要骗我了!我知道你是的……你莫不是以为我不能革命吗?” 

“密斯章!不是这样说法。我真是一个没有党的人!” 

“哎!我晓得!我晓得!你不愿意介绍我算了,自然有人介绍我。我有一个同学的,她是的,她一定可以介绍我!”她说这话时,一面带着生气,一面又表示一种高傲的神气。 

“那吗,好极了……” 

我刚说了这一句,忽听后门“砰!砰!……”有人敲门,我遂走出厨房来开后门,却是淑君的母亲回来了。她看见是我开的门,连忙问我淑君在不在家,我说淑君在厨房里烧饭。 

“呵,她在烧饭吗?好,请你告诉她,叫她赶快将饭烧好,我到隔壁打个转就回来。”淑君的母亲说着说着,又掉转头带着笑走出去了。我看见她这种神情,不禁暗地想道:“也不知这个老太婆现在想着什么心事呢。她或者以为我是与她的女儿说情话罢?她为什么回来又出去了?让机会吗?……”我不觉好笑。 

我重新走进厨房,将老太婆的话报告淑君,淑君这时坐在小凳子上,两眼望着灶口内的火,没有则声。我这时想起老太婆的神情,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随便含混说几句话,就走上楼来了。我上了楼之后,一下倒在床上躺着,两眼望着黑影迷蒙中的天花板,脑海里鼓荡着一个疑问:“为什么淑君的思想现在变到了这般地步呢?……” 

从这一次谈话之后,我对于淑君更加敬佩了,她原来是一个有志气的,有革命思想的女子!我本想照实地告诉她我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可是我怕她的父母和兄嫂知道了,将有不便。他们听见革命党人人就头痛,时常在我的面前咒骂革命党人是如何如何地不好,我也跟着她们附和,表示我也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淑君有时看着我附和他们,颇露出不满的神情,可是有时她就同很明白我的用意似的,一听着我说些反革命话时,便对我默默地暗笑。 

现在淑君是我的同志了,然而我还是不爱她。有时我在淑君看我的眼光中,我觉察出她是深深地在爱我,而同时又在无可如何地怨我。我觉察出来这个,但是我有什么方法来避免呢?我只得佯做不知道,使她无从向我公开地表示。我到底为什么不会起爱淑君的心呢?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到现在也还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她不美的缘故罢?也许是的。如果单单是因为这个,唉!那我不爱她简直是罪过呵! 

我渐渐留心淑君的行动了。往时逢星期日和每天晚上,她总是在家的,现在却不然了:星期日下午大半不在家;晚上呢,有时到十一二点钟才回来。她向家里说,这是因为在朋友家里玩,被大家攀住了,是不得已的。因为她素来的行为很端正,性情很和顺忠实,她的家里人也就不十分怀疑她。可是我看着淑君的神情——照着她近来所看的关于主义的书报,及她对我所说的一些话,我就知道她近来是在做所谓秘密的革命的工作。我暗暗地对她惭愧,因为我虽然是自命为一个革命党人,但是我浪漫成性,不惯于有秩序的工作,对于革命并不十分努力。唉!说起来,我真是好生惭愧呵!也许淑君看着我这种不努力的行为,要暗暗地鄙视我呢。 

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之变迁,真是难以预定。当我初见着淑君的时候,她的那种极普通的,朴实而谨慎的性格,令我绝对料不到她会有今日。但是今日,今日她已经成为一个所谓“危险的人物”了。 

野祭 四

转眼间已是北风瑟瑟,落叶萧萧,寒冬的天气了。近来飘泊海上的我,越发没有事做,因为S大学犯了赤化的嫌疑被封闭了,我的教职也就因之停止了。我是具有孤僻性的一个人,在茫茫的上海,我所交接的,来往的朋友并不多,而在这不多的朋友之中,大半都是所谓危险的分子,他们的工作忙碌,并没有许多闲工夫同我这种闲荡的人周旋。除了极无聊,极烦闷,或是我对于政局有不了解的时候,我去找他们谈谈话,其余的时候,我大半一个人孤独地闲荡,或在屋里过着枯寂的读书做文的生活。淑君是我的一个谈话的朋友,但不是一个很深切的谈话的朋友,这一是因为我不愿意多接近她,免得多引起她对于我的爱念,二也是因为她并不能满足我谈话的欲望。她近来也是一个忙人了,很少有在家的时候,就是在家,也是手里拿著书努力地读,我当然不便多烦扰她。她近来对于琴也少弹了,歌也少唱了;有时,我真感谢她,偶尔听着她那悠扬而不哀婉的琴声和歌声,我竟为之破除了我的枯寂的心境。 

淑君近来对我的态度似乎恬静了些。我有时偷眼瞟看她的神情,动作,想探透她的心灵。但是当她的那一双大眼闪灼着向我望时,我即时避开她的眼光,——唉!我真怕看她的闪灼的眼光!她的这种闪灼的眼光一射到我的身上时,我似乎就感觉到:“你说!你说!你这薄情的人!你为什么不爱我呢?……”这简直是对我的一种处罚,令我不得不避免它。但是迄今我回想起来,在她的那看我的闪灼的眼光中,她该给了我多少诚挚的爱呵!领受到女子的这种诚挚的爱的人,应当是觉得很幸福的,但是我当时极力避免它……唉!我,我这蠢材!在今日隐忍苟活的时候,在这一间如监狱似的,鸟笼子似的小房子里,有谁个再用诚挚的爱的眼光来看你呢?唉!我,我这蠢材!……” 

在汽车驰驱,人迹纷乱的上海的各马路中,A马路要算是很清净的了。路两旁有高耸的,整列的白杨树;所有的建筑物,大半都是稀疏的,各自独立的,专门住家的,高大的洋房,它们在春夏的时候,都为丛丛的绿荫所包围,充满了城市中别墅的风味。在这些洋房内居住的人们,当然可以想象得到,不是我们本国的资本家和官僚,即是在中国享福的洋大人。至于飘零流浪的我,虽然也想象到这些洋房内布置的精致,装潢的富丽,以及内里的人们是如何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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