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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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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我打听得玉梅埋在什么地方。日里我在野外采集了许多花草,将它们做成了一个花圈;晚上将花圈拿在手里,一个人孤悄悄地走向玉梅棺墓安置的地方来。明月已经升得很高了,它的柔光似觉故意照着伤心人抚着新坟哭。维嘉先生!我这一次的痛哭,与我从前在父母坟前的痛哭,对象虽然不一样,而悲哀的程度,则是一样的啊!我哭着哭着,不觉成了一首哀歌——这一首哀歌一直到现在,每当花晨月夕,孤寂无聊的时候,我还不断地歌着: 

前年秋风起兮我来时, 

今年黄花开兮聊死去。 

鸳鸯有意成双飞, 

风雨无情故折翼。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江河有尽恨无底。 

天涯飘泊我是一孤子。 

妆阁深沉你是一淑女。 

只因柔意怜穷途, 

遂把温情将我许。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自伤身世痛哭你! 

谨将草花几朵供灵前。 

谨将热泪三升酬知己。 

此别萍踪无定处, 

他年何时来哭你?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月照新坟倍惨凄! 

一三

巢湖为安徽之一大湖,由H城乘小火轮可直达W埠,需时不过一日。自从出了玉梅的家之后,我又陷于无地可归的状况。刘静斋替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教我到W埠去;若我不照他的话做罢,则势必又要过乞儿的生活。无奈何,少不得要拿着信到W埠去走一趟。此外实没有路可走。 

我坐在三等舱位——所谓烟篷下。坐客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甚为拥挤;有的坐着打瞌睡,一声儿不响;有的晕船,呕吐起来了;有的含着烟袋,相对着东西南北地谈天。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境遇,但总没有比我再苦的,再不幸的罢。人群中的我,也就如这湖水上被秋风吹落的一片飘浮的落叶;落叶飘浮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我难道与它有两样的么? 

这一天的风特别大,波浪掀涌得很高,船乱摇着,我几乎也要呕吐起来。若是这一次的船被风浪打翻了,维嘉先生,则我现在可无机会来与你写这一封长信,我的飘泊的历史可要减少了一段;我也就要少尝些社会所赐给我的痛苦。但是,维嘉先生,这一次船终没被风浪所打翻,也就如我终未为恶社会所磨死;这是幸福呢,还是灾祸呢?维嘉先生!你将可以教我? 

船抵岸了;时已万家灯火。W埠是我的陌生地,而且又很大,在晚上的确很难将刘静斋所介绍的洋货店找着,不得已权找一家小旅馆住一夜,第二日再打算。一个人孤寂寂地住在一间小房间内,明月从窗外偷窥,似觉侦察飘泊的少年有何种的举动。我想想父母的惨死,乞讨生活的痛苦,玉梅待我的真情,玉梅的忧伤致死,我此后又不知将如何度过命运……我想起了一切,热泪又不禁从眼眶中涌出来了。我本不会饮酒,但此时没有解悲哀的方法,只有酒可以给我一时的慰藉;于是我叫茶房买半斤酒及一点饮酒的小菜——我就沉沉地走入醉乡里去。 

第二日清早将房钱付了,手提着小包儿,顺着大街,按着介绍信封面上所写的地址找;好在W埠有一条十里大街,一切大生意,大洋货店,都在这一个长街上,比较很容易找着。没有两点钟,我即找到了我所要找到的洋货店——陶永泰祥字号。 

这一家洋货店,在W埠算是很大的了;柜上所用的伙友很多。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是主人,将信呈交到柜上,也不说别的话。一个三十几岁的矮胖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将信拆开看了一遍。维嘉先生!你知道这个看信的是谁?他是我将来的东家,他是洋货店的主人,他是你当学生会长那一年,要雇流氓暗杀学生!尤其要暗杀你的陶永清。维嘉先生!你还记不记得你从前当学生会长时代的生活呢?你知不知道现在提笔写长信给你的人,就是当年报告陶永清及其他商人要暗杀你们学生的人呢?说起往事来,维嘉先生!你或者也发生兴趣听啊! 

陶永清问明我的身世,就将我留在柜上当二等小伙友。从此,我又在W埠过了两年的生活。这两年小伙友的生活,维嘉先生,没有详细告诉你的必要。总之,反正没有好的幸福到我的命运上来:一切伙友总是欺压我,把我不放在眼里,有事总摊我多做些;我忍着气,不愿与他们计较,但是我心里却甚为骄傲,把他们当成一群无知识的猪羊看待,虽然表面上也恭敬他们。 

当时你在《皖江新潮》几几乎天天发表文章,专门提倡新文化,反对旧思想:“我恰好爱看《皖江新潮》,尤其爱看你的文章,因之,你的名字就深印在我的脑际了。我总想找你谈话,但因为我们当伙友的一天忙到晚,简直没有点闲工夫;就是礼拜日,我们当伙友的也没有休息的机会;所以找你谈话一层,终成为不可能的妄想了。有几次我想写信请你到我们的店里来,可是也没有写;伙友伏在柜抬上应注意买货的客人,招待照顾生意的顾主,哪里有与他人谈话的机会?况且你当时的事情很忙,又加之是一个素不知名的我写信给你,当然是不会到我的店里来的。 

一日,我因为有点事情没有做得好,大受东家及伙友们的责备,说我如何如何地不行;到晚上临睡的时候,我越想越生气,我越想越悲哀,不禁伏枕痛哭了一场。自叹一个无家的孤子,不得已寄人篱下,动不动就要受他人的呵责和欺侮,想来是何等的委屈!一天到晚替东家忙,替东家赚钱,自己不过得一个温饱而已;东家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无异将我如牛马一般的看待,这是何等的不平啊!尤可恨的,有几个同事的伙友,不知道为什么,故意帮助东家说我的坏话,而完全置同事间的情谊于不顾。喂!卑贱!狗肺!没有良心!想得着东家的欢心,而图顾全饭碗么?唉!无耻……你们也如我一样啊!空替东家挤命地赚钱,空牛马似的效忠于东家!你们不受东家的虐待么?你们不受东家的剥削么?何苦与我这弱者为难啊?何苦,何苦…… 

这时我的愤火如火山也似地爆裂着,我的冤屈真是如太平洋的波浪鼓荡着,而找不出一个发泄的地方!翻来覆去,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阶前的秋虫只是唧唧地叫,一声一声地真叫得我的肠寸寸断了。人当悲哀的时候,几几乎无论什么声音,都足以增加他悲哀的程度,何况当万木寥落时之秋虫的声音?普通人闻着秋虫的叫鸣,都要不禁发生悲秋的心思,何况我是人世间的被欺侮者呢?此外又加着秋风时送落叶打着窗棂响;月光从窗棂射进来,一道一道地落在我的枕上;真是伤心的情景啊!反正是睡不着,我起来兀自一个人在阶前踱来踱去,心中的愁绪,就使你有锋利的宝剑也不能斩断。仰首看看明月,俯首顾顾自己的影子,觉着自己已经不立足在人间了,而被陷在万丈深的冰窟中。忽然一股秋风吹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又重行回到床上卧下。 

这一夜受了寒,第二日即大病起来,一共病了五天。病时,东家只当没有什么事情的样子,除了恨少一个人做事外,其他什么请医生不请医生,不是他所愿注意的事情。可是我自己还知道点药方——我勉强自己熬点生姜水,蒙着头发发汗,病也就慢慢好了。我满腔的愤气无处出,一夜我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你,诉一诉我的痛苦。这一封信大约是我忘了写自己的通信地址。不然,我为什么没接到你的覆信呢?维嘉先生!你到底接着了我的信没有?倘若你接到了我这一封信,你当时看过后就撕毁了,还是将它保存着呢?这件事情我倒很愿意知道。隔了这许多年,我自己也没曾料到我现在又写这一封长信给你;你当然是更不会料到的了。我现在提笔写这一封信时,又想起那一年写信给你的情形来:光阴迅速,人事变化无常,我又不禁发生无限的感慨了! 

少年飘泊者 五

一四

维嘉先生!我想起那一年W埠学生抵制日货的时候,不禁有许多趣味的情形,重行回绕在我的脑际。你们当时真是热心啊!天天派人到江边去查货,天天派人到商店来劝告不要卖东洋货,可以说是为国奔波,不辞劳苦。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学生跪下来向我的东家陶永清磕头,并且磕得仆通仆通地响。当时我心中发生说不出的感想;可是我的东家只是似理不理的,似乎不表现一点儿同情。还有一次,一个学生——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来到我们的店里,要求东家不要再卖东洋货,说明东洋人如何如何地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应当自己团结起来……我的东家只是不允: 

“倘若你们学生能赔偿我的捐失,能顾全我的生意,那我倒可以不卖东洋货,否则,我还是要卖,我没有法子。 

“你不是中国人么?中国若亡了,中国人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说什么损失,生意不生意呢?我们的祖国快要亡了,我们大家都快要做亡国奴了,倘若我们再不起来,我们要受朝鲜人和安南人的痛苦了!先生!你也是中国人啊!……” 

他说着说着,不觉哭起来了;我的东家不但不为所动,倒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我在旁边看着,恨不得要把陶永清打死!但是,我的力量弱,我怎么能够…… 

也难怪陶永清不能答应学生的要求。他开的是洋货店,店中的货物,日本货要占十分之六七;倘若不卖日本货,则岂不是要关门么?国总没有钱好,只要赚钱,那还问什么国不国,做亡国奴不做亡国奴?维嘉先生!有时我想商人为什么连点爱国心都没有,现在我才知道:因为爱钱,所以便没有爱国心了。 

可是当时我的心境真是痛苦极了!天天在手中经过的差不多都是日本货,并且一定要卖日本货。既然做了洋货店的伙友,一切行动当然要受东家的支配,说不上什么意志自由。心里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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