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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对福马说,你可以去当工头,他懒懒地说:“要是一下子能挣十万儿八千也罢了……为了挣一点点小钱管一大伙人,去找这种麻烦可没有意思。我还是等有机会到奥兰基进修道院去。我脸蛋儿漂亮,又有劲,说不定会被一个寡妇老板娘爱上。世界上常有这样的事——谢尔加茨城有一个小伙子,两年工夫碰上了运气,在这个城里讨了一个老婆,还是个姑娘。他给人家送圣像去,被那女的爱上了……”这是他预先想好的。他知道许多这类在修道院出家,结果轻易走上幸运之路的故事。我不爱他的故事,也不爱他那种想法,但我不怀疑他将来会进修道院。
后来市场开幕了,大家意想不到的,福马却进吃食店当了跑堂。我虽不能说他的同伙们认为奇怪,但从此大家都拿他开玩笑,休息天出去喝茶的时候,大家玩笑着说:“走,找我们跑堂的去吧。”
到了吃食店里,就装作客人的声气,叫:“喂,跑堂的。鬈发的,过来。”
他跑过来,略抬起头来问:
“用点什么呢?”
“不认得老朋友了吗?”
“没工夫,忙得很……”
福马知道同伙们轻视他,想拿他开玩笑,他用等待的眼色向他们枯燥地望着,脸上毫无表情,好象在说:“喂,快点,开玩笑吗……”“要小账吗?”他们问,故意用手指在钱袋里掏摸了半天,结果是一个戈比也不拿出来就走了。
我问福马,他不是本来打算到修道院去的吗?为什么当了跑堂?
“我没打算当修道士,”他回答。“当跑堂也只是暂时的……”过了约莫四年,我在察里津遇到他,还是在吃食店里当跑堂。后来在报上见到,他因偷盗未遂案被捕了。
特别使我震惊的,是石匠阿尔达利昂的经历,他在彼得一伙中是年纪最大的,也是最能干的工人。这位四十岁的黑胡子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样的怀疑——为什么他不当工头,却叫彼得当?他不常喝酒,几乎没有喝醉过,做工很有本领,也喜欢自己的工作。砖头在他的手里,就跟红鸽子一样飞着。害病的、脸色阴沉的彼得跟他比起来,简直是一伙中无用的废物。关于工作,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阿尔达利昂常常精神十足,一边砌着砖头,一边喊:“喂,大家使点劲呀,看在上帝分上。”
他对大家说,明年春天,他要到托木斯克去,因为他的一个姐夫在那里包下了一件造教堂的大工程,要他去当监工。
“我已经决定去,我喜欢造教堂,”说着,他又向我提出:“你同我一起去好吗?老弟,在西伯利亚,识字的人很有用处,到了那边,识字是个法宝。”
我答应了,他就得胜地喊:
“好极了。这是认真的,不是说着玩……”他对待彼得和格里戈里象大人对孩子一样,带着善意的嘲笑,他对奥西普说:“大家都是吹牛的家伙,老想互相夸耀自己的聪明,好象在那儿玩牌,一个说我的牌如何如何,另一个说:看呀,我的牌都是王牌。”
奥西普含糊地说:
“有什么办法?吹牛是人的脾气,娘儿们不是都挺着nǎi子走路吗……”“大家都唉声叹气地叫着上帝……可是暗中都在那儿攒钱。”阿尔达利昂不肯甘休。
“可是格里沙攒不起来……”
“我是说我的那个当头的,我真想跑到森林旷野里去……哼,在这儿实在呆腻味了。到了春天,我要上西伯利亚去……”工人们羡慕阿尔达利昂说:“我们要是有象你姐夫那样的靠山,也不会害怕到西伯利亚去了……”阿尔达利昂忽然不见了,星期天他跑出了自己队伙的工房,约有三天,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
大家不安地推测着:
“莫非被人杀死了?”
“要不就是游水淹死了?”
不料叶菲穆什卡跑回来,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们说:“阿尔达利昂在外面鬼混哪。”
“胡说。”彼得不相信地喊叫了一声。
“他鬼混,喝酒,象干燥的谷仓从内部发了火,仿佛他可爱的老婆死了……”“他是单身汉。他在哪里?”
彼得怒冲冲地跑去救阿尔达利昂,却挨了他的打回来。
于是奥西普把嘴唇紧紧一咬,两手深深插进衣袋里,说:“我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事?他是个很好的人……”我跟他去了。
“你看,他这个人,”奥西普在路上说。“似乎一切都挺好,忽然露出了尾巴,荒唐起来啦。马克西莫维奇,你留意,要记住这个教训……”我们走到“库纳维诺游乐村”的一家下等窑子里,走出来一个强盗婆似的老婆子,奥西普跟她咬了一下耳朵,她带我们到一间空洞的小屋子里,又暗又脏,象个关一匹马的马圈。一张小床上,躺着一个胖大的女子;老婆子用拳头推了一下她的腰,说:“出去。嗨,姐儿,出去。”
女子惊跳起来,用手掌擦了擦脸问:
“天哪,这是谁?做什么?”
“侦查来啦,”奥西普凶凶地说。女子哎呀了一声跑掉了,他向她背影呸了一口,向我解释:“她们怕侦查,比怕鬼还厉害……”老婆子摘下墙上的一面小镜子,把壁纸揭起了一点。
“瞧吧——是这个吗?”
奥西普从墙上的缝里望进去:
“正是他。你叫女的出去……”
我也从缝里张望了一下:那边同我们这里一样,是一间狭小的狗窝,窗子关着,窗龛上放着一只洋铁的煤油灯。灯边一个斜白眼的鞑靼女子,脱得精光地在那儿缝褂子。她的背后,一张床上,阿尔达利昂肿起的脸高高地枕在两个枕头上,翘着蓬乱的黑须,鞑靼女子抖索了一下,披上褂子走过床边,突然出现在我们这个房间里。
奥西普见着她,又呸了一口:
“呸,不要脸的。”
“你自己是傻老头子呀,”她笑着回答。
奥西普也笑了,用手指威吓她。
我们跑进鞑靼女子的屋子里,老头儿坐在阿尔达利昂脚边的床沿上,叫了他好久都没能把他叫醒,对方只咕噜了几声:“好吧,好吧……等一下我们就走……”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惊奇地瞧瞧奥西普和我,又把发红的眼闭住,呻吟地说:“唔,唔……”“你怎么回事?”奥西普平静地说,并不责备,只是有点不快。
“我昏了头,”阿尔达利昂咳嗽着,发出沙哑的声音,解释说。
“干吗这样……”
“不干吗呀……”
“似乎有点不妥当……”
“有什么好的……”
阿尔达利昂拿起桌上一只已经打开的伏特加酒瓶,捧着喝起来。之后,请奥西普:“喝点吗?这儿该有下酒的东西……”老头儿把酒倒在自己嘴里,咽下去,皱一皱脸,开始注意地嚼一片面包,昏迷的阿尔达利昂便没劲地说:“看呀,同鞑靼女子搅上了,这都是——因为叶菲穆什卡的缘故。他说:鞑靼女子,挺年轻,从卡西莫夫城来的孤儿,来做买卖的。”
从墙洞口发出不流利的但是快活的声音:“鞑靼女子——顶顶好,象一只小母鸡。把他赶出去吧,他不是你的爸爸……”“就是那个女子。”阿尔达利昂喃喃着,很笨拙地向墙洞边望去。
“我见过了,”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回头向着我:
“兄弟,我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想,奥西普马上会责备阿尔达利昂,把他教训一顿,而他就会难为情地懊悔,可是这样的形势一点也没有。他们并肩坐着,安静地交换着简单的谈话。看见他们在这样黑暗肮脏的狗窝里,真受不了。鞑靼女子从墙洞口说着可笑的话,但他们不去听她,奥西普从枱子上拿了一条贵鱼干,在靴子上磕打了一下,用心剥起皮来,他问:“钱花光了吗?”
“彼得还欠我的……”
“嗨,你还恢复得过来吗?现在该到托木斯克去了……”“到了托木斯克又怎样……”“莫非你变卦了?”
“如果是外人叫去就好了。”
“为什么?”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又怎么样?”
“对自己亲戚去低头,不大有味……”
“无论在哪里,都一样要低头。”
“毕竟不一样……”
他们谈得那样亲切、认真,以致鞑靼女子也不再逗弄他们了,她走进屋子里来,默默地从墙上拿了衣服,跑出去了。
“很年轻啦,”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向他瞧了一眼,并不懊丧地说:“都是叶菲穆什卡那个捣蛋鬼,他除了女人什么都不知道……那个鞑靼女子,很有趣,傻里傻气的……”“当心——不要着了迷,”奥西普警告他,嚼完了鱼干,就向他道别。
归途中,我问奥西普:
“你干吗要去找他?”
“瞧瞧他呀,熟人嘛。这种事情,我见过很多。有些人,活着活着,忽然荒唐起来。”他把以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喝酒就得小心。”
可是过了一分钟,他又说:
“没有那个,也寂寞。”
“没有酒吗?”
“唔,对啦。喝了酒,就好象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阿尔达利昂终于没有摆脱出来,过了五六天,他上工来了,但很快又不见了。到春天我碰见他,他已沦落成流浪人,正在码头上给木船敲冰。我们两个人见了面很高兴,一起到吃食店去喝茶。他一边喝,一边夸耀说:“你记得,我是一个怎样的手艺人?老实说,我做起工来,是本行的能手。挣几百卢布也不算一回事……”“可是你没有挣到呀。”
“没有挣到。”他昂然大声说。“我厌了。”
他大吹牛皮,吃食店里的客人都在注意地听他瞎吹。
“你还记得,那个善心贼彼得不是说过吗?咱们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看呀,这就是全部工作。”
我说: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尔达利昂喊叫起来:
“我也有病呀,也许我的心脏位置有点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万街去,那里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见阿尔达利昂如何急转直下变成一条“江湖汉子”。在一年以前还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