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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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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对您没有意思,也没有益处……”“我喜欢工人们。”

“这……喜欢哪一点?”

“同他们在一起有趣味。”

“也许……”

但有一次他说:

“实在说来,这里的主人们都很无聊,无聊……”想起我的母亲在什么时候和怎样讲过这话时,我不由自主地离开他远一点,他笑着问:“你不这样想吗?”

“这样。”

“得啦……我看得出来呀。”

“到底主人还使我喜欢……”

“对,他也许是个好人……不过有点可笑。”

我想同他谈谈书,但他显然不喜欢书,常常劝告我:“不要被书迷住了,书中一切都是大大粉饰过了的,歪曲过了的。写书的人,大半跟这里的主人一样,是一种小人物。”

我觉得这种断定是大胆的,因而使我对他怀起好感来。

有一次他问我:

“您读过冈察洛夫的书没有?”

“读过一本《战船巴拉达号》。”

“那本《巴拉达号》很没意思,但大体上说来,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作家。我劝您读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这是他作品中一本最真实、最大胆的,一般说来,在俄国文学中,这是一本最好的书……”关于狄更斯,他说:“请您相信,这是胡扯……《新时代》报副刊上连载的《圣安东尼的诱惑》,是很有趣的作品——您可以读一读。您似乎喜欢宗教和关于宗教的一切,这《诱惑》对您有用处……”他拿来一叠副刊。我就读福楼拜的杰作。这部作品使我联想到圣贤传中许多片段和鉴定家对我讲的故事中的某些地方。我对它也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不过跟同时连载的《驯兽者乌皮里奥·法马利回忆录》比起来要有味得多。

我把这意思老实对后父说了,他淡然地说:“你读这种书还太早。不过你不要忘掉这本书呀……”有时他和我同坐很久,他一句话也不说,咳嗽着,不断地吐着烟雾。他的漂亮的眼里燃着惊人的火。我悄悄凝视着他,使我忘记了这个正在如此忠诚、简单、毫无怨尤地死亡着的人,从前曾经亲近过我的母亲,侮辱过她。我听说他现在同一个女裁缝同居,想到她,觉得迷惘而且哀怜。她抱着这么长大的骷髅,同这么发着臭烂气味的嘴巴亲嘴,为什么不厌恶呢?同“好事情”一样,这位后父也常常无意泄漏出一些真心话来:“我爱猎狗,猎狗很傻,我却挺爱,它们挺美。美的女人也往往挺傻的……”我不无骄傲地想:“你哪会知道,女人当中还有玛尔戈王后呀。”

“一切人在一个屋子里一起呆久了,脸也会变成一个样。”

一次他说了这句话,我把它抄在本子里了。

我期望这种警句,好象期望礼物。在这屋子里,每个人都说着枯燥无味的已僵化成陈腐滥调的话。我一听到不平凡的话,耳朵就觉得舒服。

后父从不对我说到母亲,连她的名字也不提起,这一点我很喜欢,而且对他起了一种虽不能说是尊敬,但也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问他关于上帝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问的是什么了,他向我瞥了一眼,很平静地说:“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

我记起了西塔诺夫,把他的事告诉了他。后父注意听着,还是那么平静地说:“他会论断,可是论断的人总还是有信仰的……我——就是不信。”

“难道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你瞧我就不信……”

他快要死了——在我的眼里,只觉到这一点。我并不会可怜他,但是对于一个垂死的人,对于死的秘密,我第一次感到尖锐的纯真的兴趣。

一个人坐在这里,他的膝头触着我,他在发烧,在想。他深信地把人们按自己的看法分成类。他说着一切,好象有权审判和判决一般。在他身上,有一种我所需要的东西,或是暗示着我所不需要的东西。他是无比复杂的人,有着无穷的思想。不管我怎样对待他,他永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上什么地方生活着。我想到他,他的灵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心灵里。到明天,他会完全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藏在他脑中心中的,我觉得,我能从他的美丽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会一概消失。等他一死,把我和世界连系着的一条活的线索就会断了,剩下的就只有回忆。然而这回忆完全留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局限在我心中,永远不变;而活的变化着的,是会消逝的……但这是思想。在思想后面,又有一种产生思想、培育思想、说不出的东西,公然强迫人去研究各种生活现象,要求对每一个现象,回答——为什么?

“你知道,不久我会躺倒的,”有一个雨天,后父说。“我衰弱得要命,什么事也不想做……”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时候,他很用心地拭去桌上膝上的面包渣子,从自己身上拭去一种眼睛瞧不见的东西。老主妇怀疑地瞧着他,偷偷对媳妇说:“你瞧,他在自己身上抓抓拭拭,弄得多干净……”过了两天,他不来上工了。老主妇拿一个很大的白信封给我说:“这是昨天中午一个女人送来的,我忘记了交给你。很可爱的女人,她有什么事来找你,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中一张医院用笺,写着挺大的字:

请抽暇来看我。在马丁诺夫医院。叶·马。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医院病房后父的病床边上。他的身体比床长,两只胡乱套着灰袜子的脚搁在床栏外,一对美丽的眼睛模糊地望望黄墙头,落在我的脸上,又落在一位坐在床头凳子上的女子的小手上,她两手搁在他枕头上。后父张开嘴,半边脸在她手上挨擦着。女子穿着一件素净的深色连衣裙,胖胖的蛋圆形的脸上挂着泪水,湿润的碧眼一动不动凝视着后父的脸、瘦削的骨骼、尖而大的鼻子、发黑的嘴唇。

“应该去叫个神父来,”她低声说。“可是他不答应……什么也不懂得……”她从枕上收回两手,放在胸口,好象在做祷告。

后父苏醒过来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好象想起什么,严肃地皱着眉头,后来把细瘦的手伸到我身边:“是您吗?谢谢您。您瞧……我难过得很……”说了这话,又疲乏了,他合上眼。我摸了摸他的发紫的长指甲的手指。女子轻轻地请求:“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请答应我。”

“你们认识认识吧。”他用眼望着她对我说。“挺好的人……”他不作声了,嘴越张越大,忽然,象乌鸦似的叫了一声,身子在床上动起来,他推开被头,赤裸的两手在身边摸索。女子把脸埋在揉皱的枕上大声哭泣。

后父很快地死了。一死,脸色就变得好看了。

我扶着那女子从医院里出来。她象病人似地踉跄着、哀哭着。她一只手里把一块手帕捏成一团,交替着拿到脸上拭拭右眼,又拭拭左眼。她越来越紧地把手帕捏着,凝视着,好象这是顶贵重的最后的东西。

忽然她停下来,倚着我责备地说:

“连冬天也没有活到……唉,我的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说着,向我伸出泪湿的手:

“再见吧。他非常称赞你。明天落葬。”

“送您到府上吗?”

她向四下一望:

“不用了,现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我在巷子拐角处望着她的背影。她慢腾腾地走着,好象没有要事的人。

这是八月,树叶子已经开始黄落了。

我没有工夫去给后父送葬,从此,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

第17章

每天早晨六点钟,我到市场去上工,在那边遇上几个有趣的人:木匠奥西普,灰白头发的老头子,很象尼古拉圣徒,是一个灵巧的工人,幽默家;瓦匠叶菲穆什卡,是个驼子;笃信宗教的石匠彼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有点象哪一位圣徒;泥灰匠格里戈里·希什林,他长着亚麻色的长胡子,是一个碧眼的美男子,脸色温文而和气。

我第二次在绘图师家的时期,已经认识了这些朋友。每星期天他们到厨房里来,认真地,俨然地,愉快地谈论着使我感觉很新奇的有趣的话。当时,我觉得这一批庄重的汉子全是十足的好人,每个人都有一种有趣的地方,同库纳维诺那班凶恶的、偷偷摸摸的和酗酒的小市民完全不同。

那时我最喜欢的是泥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要求跟他去当泥灰匠,但他用白白的手指搔搔金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绝了我:“你还太早,我们这项手艺也并不容易,等一两年再说吧……”随后,他抬起好看的脑袋问:“或许你生活得不好吧?唔,没有关系,忍耐点,好好儿克制自己,一定可以忍受祝”我不知道这个善良的忠告对我有什么用处,但我很感激地记住了。

现在,每星期天早上他们也到主人家里来,在厨房桌子边团团坐着,一边等主人出来,一边谈着有趣的闲话。主人同他们热闹地快活地打着招呼,握着他们结实的手,在桌子的上手坐下。桌子上摆着算盘和一叠叠的钞票。他们也把自己的账单和皱襞的工账簿放在桌上——开始算一星期的工帐。

主人打闹着,说俏皮话,拚命想克扣他们,他们也想算计主人,有时候大声争吵,但多半是大家笑开了:“亲爱的,你简直是天生的滑头。”大家对主人说。

他赧然地笑着回答:

“唔,你们,老狐狸,也够油的。”

“有什么法子呢,朋友?”叶菲穆什卡承认了。面目岸然的彼得说:“只能靠偷来的过日子,挣来的都敬上帝和沙皇了……”“那我也要榨你们一点。”主人笑了。

他们也和善地支持他:

“要行窃吗?”

“要诈骗吗?”

格里戈里·希什林两手把蓬松的长须按在胸上,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向大伙儿请求:“兄弟们,公事应当公办,不要骗人。做一个正直的人,多么愉快,多么太平,对吗,亲爱的人们?”

他的碧眼阴沉起来,发潮了。这时候,他显得出奇的善良。他的请求似乎多少把大家窘住了,大家赧然地转过身去背向着他。

“乡下佬还有什么大骗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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