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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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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行呀。为了记住吗?不,不能这么干。你真会闹新花样。你把记了的交给我好吗?”

他一股劲地劝了我好久,叫我把本子交给他,或是把它烧掉。然后,又气鼓鼓地同掌柜嘀咕起来。

我们往家里走的时候,掌柜严厉地对我说:“听说你在抄什么,这种事不许做。听见没有?只有密探才干这种勾当。”

我不经心地问他:

“那么西塔诺夫呢?他也在抄呀。”

“他也抄吗?这个高个子傻瓜……”

沉默了许久,他以从来没有的柔声说:

“唔,把你的和西塔诺夫的本子给我看看——我给你五十戈比。但不要让西塔诺夫知道,要悄悄……”大概他认为我会答应他的要求,再没说话,迈开短腿望前头跑去了。

到了家里,我把掌柜的要求对西塔诺夫讲了,他皱皱眉头说:“你太多嘴了……这下他一定会叫什么人来偷你我的本子。把你的给我,让我藏起来……而且,你不久就会被撵走的,瞧着吧。”

我相信这一点,因此决定,等外祖母回到城里,马上就离开他们。她整个冬天都住在巴拉罕纳,有人请她到那里去教姑娘们织花边。外祖父又住在库纳维诺,我不到他那里去,他来城里时,也从不来看我。有一天,我们在街上碰到,他穿一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象神父一样的在街上大摇大摆缓步地走。我招呼他,他用手遮着眼向我望望,在想什么心事似地说:“啊,是你呀……你现在在画圣像,是的,是的……唔,去吧,去吧。”

他把我从道上推开,又照样大摇大摆缓缓地走去了。

外祖母不常见到,她要养活衰老痴呆的外祖父,拚命地在干活,还要照顾舅父的孩子。最费手脚的是米哈伊尔的儿子萨沙,他是一个漂亮青年,爱幻想,喜读书。换了好几家染店工作,失业下来就依靠外祖母养活,静候她给他找到新的位置。萨沙的姐姐也是外祖母的累赘,她命运不好,嫁了一个喝酒的工匠,他打骂她,把她赶出来了。

每次同外祖母碰见,我都更加打心底里佩服她心地好。但是我已渐渐感到这种美丽的心灵被童话蒙住了眼睛,不能看见,也不能理解苦难的现实生活的现象。因此我的焦灼和不安,她是不能体会的。

“要忍耐,阿廖沙。”

当我长篇大论地对她说到生活的丑恶,人们的苦痛,苦闷扰乱了我的心的一切,这便是她所能回答我的唯一的一句话。

我不会忍耐,假使有时候也能表现出这种牲畜和木石的德性的话,不过是为了锻炼自己,要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在地上的坚实程度而已。有时候,青年人常常凭血气之勇,羡慕大人的气力,试着去举起对于自己筋肉和骨头过重的东西,并且举起来了,为了炫耀自己,象有气力的大人一样,试着挥舞两普特重的秤锤。

从直接和间接的意义上,我的肉体上,在精神上都有过这一切的行为。只是由于偶然的机会,我才没有受到致命的重伤,没有变成终生的残废。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忍耐、对于外部条件的力量的屈服更可怕的使人残废的东西。

如果我终于变成一个残废者躺进坟墓,那么我在临终的时候,依然可以骄傲地说:那些善良的人,在四十年之中,拚命想使我的心变成残废,但他们的一番辛苦都白费了。

想闹着玩,想使人家高兴,使人家笑,那种激烈的愿望愈加频繁地驱使着我。我常常做到了这一点,我会假扮尼日尼市场上那班买卖人的脸相,把他们的情形讲给人家听。我模仿乡下男女买卖圣像的神气,掌柜如何巧妙地欺骗他们,鉴定家们怎样吵嘴。

作坊里的人都大声笑了,有时师傅们看着我的表演,放下手里的工作,但在这以后,拉里昂诺维奇总是劝告我:“你顶好是在夜饭后再表演,免得妨碍工作……”“表演”完了,我好象放下重担,心里觉得轻松了。半小时一小时之间,头脑里很清爽。但是过了一会儿脑子里好象又装满了尖锐的小钉子,在那里钻动着,发起热来。

我觉得在我四周滚沸着一种什么泥汤,而我自己也好象慢慢地在那里面煮烂了。

我想:

“难道整个生活就是这样的吗?我要同这些人一样生活下去,不能活得更好一点,不能找到更好的生活吗?”

“马克西莫维奇,你生气啦,”日哈列夫注视着我说。

西塔诺夫也常常问我:

“你怎么啦?”

我不知怎样回答。

生活顽固而粗暴地从我的心上抹去美面的字迹,恶意地用一种什么无用的废物代替了它。我愤慨地对这暴行作强悍的抵抗。我和大家浮沉在同一条河水里,但水对我是太冷了,这水又不能象浮起别人一样轻易地把我浮起,我常常觉得自己会沉到深底里去。

人们对待我越加好起来,他们不象对巴维尔那样喝斥我,也不欺侮我。为着对我表示敬意,用父称叫我。这很好,但看了许多人狂饮的情景,喝醉以后他们那种讨厌的样子,和他们对女子的不正常的关系,心里实在痛苦,虽然我也知道,酒和女人在这种生活中是唯一的安慰。

我时常痛心地想起,连那个聪明大胆的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自己也说女人是一种安慰。

那么,我的外祖母呢?还有,那位“玛尔戈王后”呢?

想起“王后”,我感到一种近于恐怖的感情。她与大家是那样不同,我好象是在梦里见过她。

我非常多地想到女人了,而且已经在解决这样的问题。下次休息日,我是不是也到大家去的地方去呢?这不是肉体的要求,我是健康好洁的人,但有时候,却发疯似的想拥抱一个温柔而聪明的人,象告诉母亲一样,把我心里的烦恼,坦率而且无穷无尽地向她倾诉。

巴维尔每晚上都告诉我,他同对门房子里的女佣发生的罗曼史,我非常羡慕他。

“是这么一回事,兄弟:一个月以前,我拿雪球扔她,还不喜欢她。但现在坐在长凳子上紧紧偎着她——再没有比她更可爱的了。”

“你们谈些什么?”

“当然什么都谈。她对我讲自己的身世,我也对她讲我的身世。以后我们亲嘴……只是她这个人很正派……老弟,她人怪好的。……唔,你象个老兵一样地抽烟。”

我烟抽得很多,抽醉了,心里的忧愁和不安就都麻木了。

幸而我不爱喝伏特加,我讨厌它的气味和味道。但巴维尔却爱喝酒,喝醉了就伤心痛哭:“我要回家去,回家去。让我回家去吧……”我记得他是孤儿,他的父母早已死了,也没有兄弟姊妹,大约从八岁起就寄养在别人家里。

正当情绪这样激动不满的时候,更加受了春天的诱惑,我决定再到轮船上去干活,等船开到阿斯特拉罕就逃到波斯去。

为什么决定去波斯,这理由现在已记不起来了。或者只因为我曾在尼日尼市场上见到波斯商人,觉得非常合意的缘故:他们跟石像一样盘膝坐地,染色的胡子映在太阳光中,沉静地抽着水烟袋,他们的眼睛又大又黑,好象天底下的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说不准我真会逃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复活节的那一周,一部分师傅回乡去了,留着的也只有一天到晚喝酒。因为天气很好,我到奥卡河边去散步,在那里碰到了我的旧主人,外祖母的外甥。

他穿着薄薄的灰大衣,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含着烟卷,帽子戴到后脑壳,他的和蔼的脸,对我做着友好的微笑,有一种令人倾心的快活的自由人的风度。旷野里,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别人。

“啊,彼什科夫,恭喜基督复活了。”

我们接吻三次,他问我生活过得怎样,我坦白地告诉他:作坊、城市,一切都已经厌倦,因此想到波斯去走走。

“算啦,”他认真地说。“什么波斯不波斯呀?见鬼。老弟,我知道,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也想远走高飞。……”他虽然开口就见鬼见鬼的,我听了却挺舒服。他的身上有一种美好的春天的气息。他显出一副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样子。

“抽烟?”他问,向我伸出一只装着粗大的烟卷的银烟盒。

这可终于把我征服了。

“唔,彼什科夫,再到我这里来吧。”他向我提议。“今年市场里的建筑工程我包下了有四万多,兄弟,你明白吗?我派你到市场上去,替我当个象监工的人,材料运到,你收下来,按时分配到一定场所,防备工人们偷盗,好吗?薪水一个月五卢布,另外每天给五戈比中饭钱。你同我家里女人们不相干,早出晚归,不要管她们。不过你别说我们是在路上碰到的,你装做随便跑来就得。多马周的星期天,你来好啦——就这样吧。”

我们象朋友一样分别,他握了握我的手走开去,甚至远远地殷勤地摇着帽子。

回到作坊里,我告诉他们我要走,开始,大半的人都表示了使我感到荣幸的惋惜之情,巴维尔尤其不好过。

“你想想,”他责备我说。“咱们在一起惯了,你怎么能跟那些杂七杂八的乡下人过活?木匠,彩画匠……你这是干什么。当家师父不做倒去做香火和尚……”日哈列夫咕噜说:“鱼往深处游,漂亮小伙子却往狭处钻……”作坊里给我举行的饯别会,是很愁闷而枯燥的。

“当然是什么都应该试一下,”醉得脸发黄的日哈列夫说。

“不过最好一下就抓紧一件什么做下去……”“做一辈子,”拉里昂诺维奇低声补充说。

但我觉得他们这样说,是勉强的,好象只是一种义务。我同他们联结着的那根绳子,好象立刻霉断了。

喝醉了的戈戈列夫在高板床上发着沙嗓子说:“我一高兴,让你们都到牢里去。我——知道秘密。这里有谁信上帝呀?嘿,嘿……”和平时一样,墙旁边靠着没有脸部的未画完的圣像,天花板上贴着玻璃球。早已不在灯下做夜工了,它们好久没用,罩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土和煤烟。四周一切,都深深留在我记忆里,就是闭着眼,在黑暗中,也看得见地下室的全景: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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