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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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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大桌子洗干净,把污迹刮去。”

大家都现出过节似的情绪。人人都振作起来,修饰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饭。吃过夜饭后,日哈列夫带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纸包回来,他后边跟着一个女人,全身各部膨大得难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们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象是给小孩子用的。高个子的西塔诺夫,挨到她身边,也变成了一个半大孩子。她的身体非常匀称,胸脯隆起象一座小山,碰到下颏边,动作迟缓而蠢笨。她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但圆胖而呆板的脸却还鲜艳光滑,眼球象马的一样大,嘴很小,好象廉价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笔画出来的。这女人装出一副笑脸向每个人伸出大而温暖的手,说一些不必要的废话。

“你们好呀。今天天气冷啦。你们这屋子气味很重,这是颜料的气味吧。你们好呀。”

她好象一条浩荡的大江,沉着有力,瞧着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话却使人打瞌睡,全是无聊的话。在说话之前,她先吸足了气,差不多已经红得发紫的两颊,胀得更加圆了。

青年人冷笑着低声说:

“象一架机器。”

“一座钟楼。”

她撅起嘴唇,两手放在乳房下面,坐在摆好了酒菜的桌子边,靠近茶炊,马眼发出和善的光,挨次地望着每个人。

大家都对她表示尊敬,年轻的甚至有点害怕她。有一个小伙子贪心地望着这巨大的身体,当他的目光跟她吸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日哈列夫对自己的女客人也挺恭敬,说话时对她用“您”,称她做教母,请她吃东西的时候,对她哈腰。

“您别费心,”她拉长甜甜的嗓子说。“您多费心呀,真是的。”

她本人总是那么不慌不忙的。她的胳臂只有下半截动作,上半截总是紧靠着身边。从她的身上,发出一种热面包的酒精气味。

戈戈列夫老头儿欢喜得结巴起来,好象教堂里打杂的在念赞美诗,称颂着这个女人的美丽。她好心地微笑着听他说话,当他说不出来的时候,她便自己来说:“没有出嫁的时候我长得并不漂亮呢,这都是做了妇人以后才变过来的。将到三十岁的时候,变得更加动人了,连贵族们都对我注意过,有一位县里的首席贵族还答应送我一辆双马车……”醉醺醺的卡别久欣,蓬乱着头发,憎恶地望着她,粗鲁地问:“为什么他要送给你这个呢?”

“自然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女客解释着。

“爱情,”卡别久欣'I促不安地喃喃。“那是一种什么爱情呀?”

“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很了解爱情,”女人爽脆地说。

工场因哄笑震动起来,西塔诺夫低声向卡别久欣说:“蠢家伙,恐怕还不如蠢家伙呢。谁要是不苦闷得要死,不会爱这种女人的……”他醉得脸色苍白,太阳穴边冒出汗珠,聪明的眼不安地燃烧着。戈戈列夫老头儿抽动着难看的鼻子,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问:“你有几个该子?”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

桌子上面挂着一盏灯,炉角后边也点着一盏。灯光都不太亮,工场角落里聚着浓黑的暗影,还没画好的没有脑袋的圣像,从暗中张望着。该有脑袋和胳臂的地方,显出平板的灰色的斑点,现在看起来好象比平常更可怕,好象圣徒的身体神秘地从涂上颜色的衣服中,从这地下室里溜出去了。玻璃球挂在靠近天花板的钩子上,蒙上濛濛的烟雾,发着淡青的光。

日哈列夫在桌子周围不安地走来走去,请大家吃东西,他的秃头,一会儿依向这个,一会儿又俯向那个,细瘦的手指不住地动。他消瘦一点了,鹰鼻子显得更尖了。当他侧面向灯站着的时候,脸颊上就映出黑的鼻影。

“朋友们,大家喝呀,吃呀,”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说。

女的就做主妇似的说:

“您干什么呢,教父,这么忙忙碌碌的?大家都有手,知道自己的饭量,吃饱了谁也不能再吃。”

“好吧,那就大家休息一会儿。”日哈列夫兴奋地喊叫。

“我的朋友们,咱们都是上帝的仆人,来唱《赞美主的名。》吧……”赞美歌的合唱没有成功,大家都酒醉饭饱,再没劲儿了。

卡别久欣手里拿着两排键盘的手风琴,象只小乌鸦似的黑发的神情严肃的年轻工人维克托·萨拉乌京拿着铃鼓,手指弹弹紧绷的鼓皮,鼓皮发出重浊的声音,铃儿活泼地啷啷作响。

“俄罗斯舞。”日哈列夫发命令说。“教母,请呀。”

“唉,”女的叹一口气站起来。“您真着忙啦。”

她走到屋子中的空处,好象一座小教堂,屹然地站着。她身穿赤褐色的大裙子,黄色细麻纱的上衣,头上披着鲜红色的头巾。

手风琴急躁地响着,铃儿鸣叫,铃鼓丁零作响,发出叹气似的沉郁的声音,听着很不愉快:好象发疯的人边哭边叫,把脑袋碰到墙头上。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光踏着擦得亮亮的皮鞋跟,迈着细步走着,象山羊似的跳着,同激昂的音乐还是不大合拍。他的腿好象并不长在自己身上,身体胡乱地扭动着,那种狂乱的样子,好象黄蜂落在蜂网里,或是鱼儿落进了渔网,一点也没有兴味。但大家都望着他,连喝醉了的朋友,也呆望着他的抽搐的动作,默默地盯住他的面部和手。日哈列夫的面部一会儿爱娇地害羞,一会儿变成昂然,作着惊人的变化。刚正经地板起了脸,忽然又吃惊地叹息;略略把眼睑闭上,又张开了,现出哭相。他握紧了拳,向女的身边偷偷儿走去,突然一跺脚,在她面前跪下,张开两臂,轩一轩眉毛,发出哀心的笑容。这时候,她柔和地笑笑,俯视着他,低声地提醒他说:“教父,您会累着的。”

她想娇媚地把眼睛合上,但那双三戈比钱币大的眼睛,却合不住,她做了个鬼脸,露出难看的表情。

她也不会跳舞,只是慢慢地摇晃着巨大的身子,不出声地从这儿动到那儿。她左手拿着一块手帕,懒懒地挥着,右手叉在腰上,使她变成一个大坛子的模样。

于是,日哈列夫就在这石像似的女人身边围绕着走,变着各种的面相——因此好象跳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个不同的人;有沉静而温和的,有生气而使人害怕的,有怯生生、偷偷叹着气、想悄悄儿从这不愉快的大块头女人身边逃开去的。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是咬牙切齿,抽搐地扭着身子,象被咬伤的狗一样的人。这种无味的丑恶的舞态,引起我深深的伤感,使我想起兵士、洗衣妇、厨娘他们的狗一般的结婚。

我现在还记得西多罗夫那句私语:

“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骗,这本是大家都害臊的事,谁也不爱谁,只是胡闹一下……”我不愿相信“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骗”。那么,“玛尔戈王后”又怎样呢?而且这个日哈列夫,当然不是欺骗。

我知道西塔诺夫爱上一个妓女,被她染上了脏病,他没有听从朋友的劝告,去打那个女子,反而替她租了屋子,给她治病,而且说到她的时候,总是很温存很局促的样子。

那个胖女人还在摇摆着身子,死板板地微笑着,挥动着手帕。日哈列夫围绕着她抽搐地蹦跳着,我瞧着她心里在想,欺骗上帝的夏娃,难道会象这种母马?我产生了厌恶她的感情。

没有头脸的圣像在暗处张望。暗夜紧贴在玻璃窗上。灯在闷窒的工场里昏昏地亮着。侧耳一听,在重浊的脚步声和吵闹声中,听到急骤的水点从铜洗脸槽滴到脏水桶里的声音。

这一切,同我在书上读到的生活多么不同。一点儿也不同。终于,大家都玩腻了。卡别久欣把手风琴交给萨拉乌京,喊道:“来,凑凑热闹。”

他象吉卜赛人万卡那样跳起来,好象在空中飞一样。接着巴维尔·奥金佐夫、索罗金他们也喧闹着很巧妙地跳起来。

害肺痨病的达维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动着脚步,灰土、烟雾、浓烈的酒气和发出鞣皮味儿的熏肠的气味,引起了他的咳嗽。

跳舞、唱歌、叫喊,每个人都记得,他在寻乐,而且大家简直象在互相比赛,看谁闹得更巧,熬得更久些。

醉透了的西塔诺夫,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又问那个:“难道可以爱这样的女人吗?”

他的脸色好象就要哭出来了。

拉里昂诺维奇略微抬一抬瘦削的肩胛,回答他:“女人就是女人,你还需要什么?”

大家所谈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日哈列夫要过两三天才回来,再上一次澡堂,然后大约两个星期,对谁也不理睬,大模大样地,独自躲在角落里工作。

“走了吗?”西塔诺夫抬起悲郁的青灰色眼睛,向工场扫了一眼,对自己问。他的脸很丑,有点象老头儿,只有眼睛很清秀,和谒。

西塔诺夫对我很好——这多亏我那本抄诗的厚本子。他不相信上帝,但是在工场里,除了拉里昂诺维奇,有谁真爱上帝,信上帝,那是很难理解的。大家爱轻浮地、讥笑地、象讲老板娘一样谈论上帝。可是坐下来吃中饭和晚饭——大家都画十字,躺下来睡觉的时候也做祷告,每逢节日都上教堂去。

西塔诺夫完全不做这一切,因此大家说他是无神论者。

“上帝是没有的。”他说。

“那么,世界万物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不知道……”

我问他,怎会没有上帝呢?他解释了:

“你知道,上帝多么高呀。”

说着,把长胳臂伸到自己头上,然后移下来到离地一俄尺光景,说:“人又多么低贱。对不对?你知道,经书上写着:‘人是照着神的样式造的。’可是戈戈列夫象谁呢?”

这可把我窘住了:那个肮脏的酒鬼戈戈列夫老头,到了这么大年纪还犯俄南罪;于是我想起维特卡的兵士叶尔莫欣,外祖母的妹子——他们身上难道有一点上帝的影子吗?

“大家知道,人同猪一样,”西塔诺夫说着,又马上安慰我:“没有关系,马克西莫维奇,也有好人,有的。”

同他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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