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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们醒来了,灰色的煤山雀象绒毛球,从这枝跳到那枝。火焰般的交喙鸟,用弯曲的嘴啄松树顶上的松果。松树梢头,一种白色的白头翁摇着身体,摆动着长长的船舵一般的尾巴,张着黑珠子一般的眼睛,不信任地斜眼瞧瞧我张着的网。忽然,一分钟以前还沉浸在深思中的整座森林,漾起千百种的鸟声,充满了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物的叫声。大地上的美丽之父——人类,也就依照它们的形象,造出了许多爱尔菲、司智天使、六翼天使以及天使之群来安慰自己。
捕这些鸟儿,未免有点不忍,我觉得把它们关进笼子里,良心上过不去。我更喜欢观赏它们,可是狩猎的热情和挣钱的欲望,压倒了怜悯之心。
鸟儿们做出许多狡猾的把戏,使我觉得可笑。蓝色的白头翁,仔细观察了捕鸟器,知道那儿有危险,便从侧边钻进去,安全地、巧妙地从捕鸟器的棒杆上啄去了诱饵。白头翁本是很聪明的,可是太好奇,这就害了它们。骄傲的灰雀比较笨一点。它们成群地钻进网里来,好似一队吃得脑满肠肥的市侩拥进教堂里去。被网儿罩住时,它们非常惊异,眨眨眼睛,用厚钝的嘴啄着指爪。交喙鸟走进捕鸟器,显得镇定而大方。还有一种叫作绕树鸟的,是一种神秘的怪鸟;这种鸟长时间站在网跟前,把身子支在粗壮的尾巴上,不时动动长嘴。它跟啄木鸟一样,在树干上跑着,总是跟白头翁作伴。
这种烟灰色的鸟,让人感到有一种可怕的地方,象是有一点儿孤寂,谁也不爱它,它好象也不爱谁。它跟喜鹊一般,喜欢偷一些细小发亮的东西藏起来。
到近午时候,我停止了捕鸟,穿过森林和旷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经过村落,便有一班孩童、小伙子来打劫我的鸟笼,打坏我的工具。这种事我已经遇到过了。
傍晚回到家里,又饿又累。可是我感到在这一天中自己好象长大了,见识了一点新事物,也变得更硬气了。这是一种新的力量,靠着它,对于外祖父的讥刺,也就不放在心上,能一点不带气愤地听下去。外祖父看见我这种样子,便开始入情入理地,严肃地说:“扔掉这吊儿郎当的营生吧,扔掉吧!哪里听说过一个捕鸟的人能有出息,没有这种事,我知道!你还是去找一个正当职业,磨炼磨炼你的智慧吧。人活着,并不是叫你吊儿郎当的。人好比上帝播下的谷种,必须要长出好穗子来!人好比一个卢布,会盘利息,就能变成三卢布!你当过日子是容易的吗?不,很不容易啊!对人来说,世界是一片暗夜,每个人必须给自己照亮道路。每个人都长着十个指头,可是谁都想捞得多些;所以必须把气力显出来。没有气力,就要狡猾。你要是又小又孱弱,那么上天国,落地狱都是不成的。人好象在跟大家一起过活,其实要记住自己是孤独的人。人家说的话都要仔细听,但是谁的话也不要相信;你要是只凭眼睛看,便会把事情弄错的。嘴要谨慎。房屋、城市,不是一张嘴可以造成的;要用卢布跟斧头才能造。你得知道,你既不是巴什基尔人,又不是加尔梅克人,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是虱子和羊群……”他可以这样唠叨一个晚上。这些话我都能背下来。我很爱听他的话,只是这些话的意义,我总是不大相信的。照他说,一个人所以不能称心如意地过活,是有两种力量在中间阻碍:一种是上帝,一种是人。
外祖母坐在窗边,纺着织花边用的纱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里嗡嗡地响着。她听着外祖父的话好久都不作声,后来忽然开口道:“一切事情都会变得象上帝所希望的那样。”
“什么?”外祖父叫起来。“上帝?我并没有忘掉上帝呀。
我是知道上帝的!傻老婆子,上帝难道愿意把一些傻瓜种在地上吗?”
……我觉得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似乎要算哥萨克人和兵士了。他们的生活单纯、快活。晴天,他们一清早就跑到我们门前那山沟对面,好象白蘑菇似的,在空地里散开,开始做复杂有趣的游戏:那些穿白衬衫的敏捷强壮的人,手里拿着枪,在空场上欢乐地奔跑,然后消逝在山沟里。喇叭声一响,他们忽然又跑到空场里来,跟着闹盈盈的军鼓声,叫着“乌啦”,把枪尖头向前冲去,直朝着我们的房子冲过来。好象转眼之间,会把房子当一个稻草堆似地冲倒。
我也叫着“乌啦”,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一块儿跑。凶猛的铜鼓声不知不觉地引起我想破坏一切,把墙头冲倒,或是把小孩子打一顿的心思。
休息的时候,那些兵士拿一种粗烟卷请我抽,拿重重的枪给我瞧;有时,一个兵士把枪刺对着我的腹部,故意发出惨厉的声音:“我刺死你这只小蟑螂!”
枪刺亮闪闪的,跟活的一样,象一条蛇似地盘旋着想要螫人,见了未免有点可怕,可是更多的却是快乐。
鼓手莫尔德瓦人,教我怎样拿鼓槌打鼓。开头他把住我的手,直到疼痛,把鼓槌塞进我被捏得发疼的手指中间。
“敲吧!一,二。一,二。搭郎,搭搭,汤!敲吧,左边轻,右边重。搭郎,搭搭,汤!”他跟鸟儿那样圆睁着眼睛,狠狠地喊着。
我跟着兵士们一起在空场上跑着,直到操练完毕。之后,一边听着他们大声歌唱,一边瞧着他们每一张都跟刚铸出的新的五戈比铜子一般善良的脸,一直经过全城,送他们到营房门口。
看见许多一模一样的人,组成一个密集的队伍,形成统一的势力,快步地在街头经过,我就产生一种想同它接近的感情,很想跟沉入河中去、走进森林去似的,投身到他们的队伍里去。这些人是什么都不怕,勇敢地看待一切,能够征服一切,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最主要的是他们纯朴、善良。
可是有一次休息的时候,一个年轻下士,拿一支粗大的烟卷给我抽:“你抽吧!这可是一支好烟,我不愿给任何人抽,可是你这孩子太好了,我送你抽呀!”
我抽起来,他退后了一步。突然,烟卷上冒出一股红红的火焰,迷住我的眼睛。我的指头、鼻子、眉毛都烧伤了。一股灰色的咸味的烟气,呛得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睛瞧不见东西了,我吓得蹦跳起来。一群兵士把我紧紧围住,快活地高声大笑。我转身回家,唿哨和哄笑,宛如牧羊人的鞭子的声音,在背后追着我。被烧的指头发疼,我的脸破了,眼里流着泪。但是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还不是这种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惊异: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我?
这种恶作剧为什么能使这班善良的青年人高兴?
回到家中,我爬上阁楼,在那里坐了很久,回想我过去很多次遇到的那一切无法解释的残酷,特别清楚生动地浮在眼前的,便是那个从萨拉普尔来的矮小的当兵的。他好象活生生的一样站在我的面前问:“怎么样?明白了没有?”
过了不久,我又遇到了比这个更倒霉更惊人的事。
我常常到哥萨克兵营里去;兵营在佩切尔区附近。我觉得哥萨克和兵士不同,并不是因为他们马骑得好,装束特别漂亮,而是因为他们说话特别,唱另样的歌,而且跳舞也实在好。有时候,在傍晚,他们把马刷洗好,就在马房边围成一个圈子,一个瘦小的棕红色头发的哥萨克,头发甩得乱蓬蓬的,提高嗓子唱起来,好象一个铜喇叭。他使劲挺直身子,轻轻地唱着静静的顿河和蓝色的多瑙河一类的悲歌。他的眼睛闭着,跟那些唱得太累、从树枝上掉下来、有时也会死掉的红雀一般。他敞开衬衫的领口,露出铜马辔似的锁骨;而且他的全身,就好象一尊铜像。他用两条瘦瘦的腿站着,好象大地在他的脚下摇动。他张着两臂,闭着眼,提高着嗓子唱。看那样子,他好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号手的号,一支牧羊人的笛子。有时候,也觉得他马上会翻身仰倒在地上,跟红雀般立刻死去一样。因为他把整个心灵,全部力量都倾注到歌唱里了。
他的同伴们,有的把手放在衣袋里,有的把手放在宽阔的背脊后面,在他四周围成一个圈子,严肃地凝视着他铜色的脸,盯着他那向空中轻轻挥动着的胳臂,象教堂里的唱诗班一般,神态庄重而又不慌不忙地唱。他们这班人,不管有胡子的或没有胡子的,在这一刹那间,都变得和圣像一样,和圣像一样威严,和圣像一样超越人间。歌象一条大路似的长,也象大路一样平坦广阔而光明。听了这歌声,使人忘掉了一切,忘掉大地上是白昼还是黑夜,自己是孩子还是老人!唱歌人的歌声渐渐消沉下去,这时候就听见那些军马发出悲嘶的声音,它们怀念着辽阔的草原,听见萧萧的秋夜从野地迫近过来的声音。听着,听着,心儿就膨胀起来,充满一种异常的感情,溢腾起对人类、对大地的伟大的无言的爱,好象马上就会炸开来。
我觉得那位瘦小的象铜人一样的哥萨克,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伟大的神话般的比一切人都善良、都高尚的人物。我不能够和他说话,有时他问我什么,我只能幸福地微笑着,嚅嚅嗫嗫说不出话来。我情愿象狗一般顺从,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跑,只要能够经常瞧见他的影子,能够听见他的歌唱。
有一天,我看见他站在马房角落里,把一只手举到眼前,凝视着戴在指上的一只光滑的银指环。他的美丽的嘴唇在微动着,一撮小小的红髭须在发抖,满脸现出悲痛懊丧的神色。
还有一次,在黑暗的晚上,我带了几只鸟笼子上老干草广场的酒店去。酒店老板非常爱会唱歌的鸟,常常买我的鸟儿。
那哥萨克正坐在屋角炉子和墙壁间的柜台边,身边坐着一个身体比他几乎胖一倍的妇人:她那张圆脸,象上等山羊皮似地发出光彩;她用母亲似的慈祥的眼光,微带惊惧地望着他。他醉了,把伸直的脚在地板上来回磨擦着;大概碰痛了妇人的脚。她身子哆嗦了一下,蹙着眉头低低请求他说:“不要动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