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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俺们的杆子往哪儿拉走了?”
“不知道。”一个声音冷淡地回答说。
“是才拉走呢还是拉走有一会儿了?”强娃问。
“不知道。”还是同一个声音说,随即两个影子都隐进门里了。
强娃有点生气,预备向门口走去,但被王成山挡住了。
“这儿是硬地,”王成山咕哝说,“他们看咱们人手少,不怕咱们。”
“他再不说实话,我就给他钻一个眼儿!”
王成山说:“他们不说实话拉倒,这是硬地,军队又不知道在近处啥子地方,弄不好他们会收拾咱们。”
“那咱们怎么办呢?”菊生望着成山问,同时提防着红枪会从黑影中扑上身来。
“沉住气,”王成山对大家说,“先离开这个村子!”
连二赶三地逃出村子,他们又站住商量一下,决定向茨园拉去。一直脚步不停地摸①到天明,四个人平安地到了茨园,在七少的宅子里叠②了起来。
①走黑路叫做“摸”。
②土匪藏起来叫做“窝”,又叫做“叠”,好像衣服叠起来放在什么地方。
痛痛地闷睡一觉,到挨黑时候,老张走了。菊生没有敢打听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留恋不舍地紧拉着他的手,怯怯地打量着大家的脸上神情。老张拍一拍菊生的头顶,凄然地笑着说:
“菊生,我想报仇没有报得成,要去干我的旧营生啦。现在咱们要分手了。”
“到什么地方去说书呀?”
“到远远的地方去,没有准儿。只要咱喉咙不坏,带一个坠子①,哪儿的饭不好吃啊?”
①流行在河南的一种乐器,形状类似小三弦。
“永远不再回家乡来么?”
“到处黄土好埋人,”老张带着悲愤地感情说,“回到家乡来有啥子意思?”
望着老张的背影向前院走去,大家的心坎中热辣辣的。这一夜,成山和强娃都非常烦闷,忧愁得睡不着觉。菊生在半夜醒来,听见王成山在床上翻身,在深深吁气,强娃在慢慢地抽着烟袋。又过了不知多久,菊生二次醒来时,听见成山和强娃在咕咕哝哝地悄声谈话,但听得不很分明。静默了很长时候,菊生以为他们快要睡着了,忽然强娃将姻袋锅向床腿上磕两下,闲问说:
“成山呀,要是你自己有支枪,你如今作啥子打算?”
王成山叹口气说:“我啥子打算也没有!我如今只想能有几亩地,安安生生地自做自吃。强娃,靠枪杆吃饭不是咱的本心啊!”
强娃哼一下鼻子说:“你倒想的怪舒服!咱们穷人家从哪儿会有田地?有田地谁还做贼!”
“所以世界永远不会真太平,太平不久还要大乱。穷人要不想翻翻身,弄碗饭吃,谁肯提着头去造反呀?!”
“那就是啦。”强娃回答说,于是他们的谈话又停止了。
菊生被王成山的几句话所感动,心思很乱,而且感到莫名其妙地难过。他想起来去年读过的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疯子:那疯子翻开了中国历史,看见书上写的尽都是“吃人”,“吃人”。那时候他对这篇小说的寓意还完全不懂,如今仿佛悟解了一点儿。不过他不知为什么恰在这时候想起来这篇小说,随即他仿佛也懂得了全部历史,历史上只是满写着一个“杀”字。这个字是用血写的,用眼泪写的。人们天天在互相杀戮,没有休止,无数的弱者冤枉地做了牺牲!他又想起来关于白狼、黄巢和李闯王的那些传说,思想越发陷于紊乱。过了一会儿,他的思想似乎又整理出一个头绪,觉得白狼、黄巢和李闯王并没有什么奇怪,李水沫也就是这类人物,不过还没有混成罢了。白狼、黄巢、李闯王和李水沫,都是弱者里边的强者。要是没有这类有本事的人物出世,弱者就没有人出来领头,也不会结合成很大的反抗力量。不过自从打过红枪会以后,他对李水沫就不再十分敬佩了。他觉得李水沫只是一个绿林中的野心家,具有做绿林领袖的特殊才能,混成功也不过像马文德那样的人物罢了,口头上说要“打富济贫,替天行道”,实际上对穷人是没有多大帮助的。白狼、黄巢、李闯王和李水沫的问题还没有在心中放下,他忽然又想起来一位国文老师说过的那个消息,于是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对王成山和强娃说:
“俄国的革命党把地都分给穷人,现在俄国已经没有穷人了。”
“俄国在哪一省?”王成山赶紧问。
“俄国是一个国呀,比咱们中国的地面还大。”
“他们把谁的地分给穷人?”强娃也好奇地问。
“他们把所有地主的地都分了。”
“嗨,官能够答应吗?”强娃又说:“他们不怕坐监么?”
“他们是革命党,革命党啥子都不怕。”
“做官的为啥子不管呀?”强挂老不肯放松地问。
“官都给他们杀光啦。”
菊生对于俄国革命知道的十分有限,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解释。停了片刻,王成山抬起头问:
“咱们中国也有那样的革命党么?”
菊生想了一下说:“听说在广东也有革命党。”
“嗨,离咱们这儿还远着哩!”王成山失望地说。“强娃,要是有人来咱们这儿把地分给穷人种,你说有人随他么?”
“包圆儿①穷人们都愿意随他,”强娃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成山哥,要是有革命党给你地你要不要呀?”
①“包圆儿”就是“当然的”,“没有问题的”。
王成山笑了一下,叹口气说:“可惜没有人来咱们这儿点这一把火!”
菊生对广东的情形知道得更其少,甚至不晓得广东的革命党同俄国的革命党是否一样。不过好像为了安慰王成山,他回答说:
“你别急呀,时候没到呢。”
他们放下了这问题,随便地闲谈着。因为大家都睡不着觉,只好用闲话打发长夜。但这夜真是长啊,好像永没有尽头的时候!
第43章
过了一天多,七少得到了确实消息,知道部子九在前天夜间率领着大队突围后,一直打到昨天上午,才同李水沫率领的前队汇合。但杆子被军队和红枪会不停地追着,打着,又到处被截击,死的死,散的散了。瓤子九和二红都死了。票子有的被军队打落,有的被土匪撕了。又过了一天多,薛正礼才派人送来消息,说他带着赵狮子们余下的十个人逃到刘家寨,投靠姓刘的大绅士①暂且存身。这位年轻绅士是同盟会出身,跟随着国民二军总司令胡景翼打回河南。胡景翼驱逐了吴佩孚的残余势力,做了河南军务督办,实际也自兼省长,打算派刘某做豫南道尹,当时他的家都说是信阳道尹。后因胡景翼突然病故,刘做豫南道尹的事落了空。且说刘家寨同茨园有几层老亲,这位新绅士就要去信阳做道尹,他的家人急干要替他组织卫队,所以巴不得把薛正礼收抚。得到这消息后,王成山和薛强娃当夜就动身去刘家寨找他们。第二天,七少的那位在城里民团中干差事的堂三哥请假回来,七少为减少身上的责任起见,托他的堂三哥把菊生也送往刘家寨去。
①就个人名叫刘莪青,并没有上任的信阳道尹。三十年代,他做过南京国民政府的立法委员。解放初,他是民主人士,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重要成员,任河南省交通厅副厅长,文化大革命前死去。我几次在开封同他闲谈,可惜不好意思提到我少年时随土匪到过他们寨中。
菊生和薛三少午饭后由茨园出发,晚饭后到了刘家寨。他看到了他的干老子和赵狮子们几个人,却没有看见刘老义。随即他知道刘老义挂彩后被军队捉去了,他的干老子因为想护救刘老义也几乎被军队捉去。干老子这支人死伤了三分之一,剩F的这十几个人也每人只剩下三两颗钉子。他打听别的重要人物,赵狮子告他说:二驾和招抚委员都死了;管家的没有死,带着几个亲随人不知往哪儿去了。菊生又打听他的二哥,大家都说不知道芹生死活,只知道票房死得最惨。票房因为走得慢,赘累大,看票的蹚将几乎死净,而票子也死去十之六七。菊生没有哭,因为他希望他的二哥没有死,不久会打听出他的消息。忽然想到了他的小朋友张明才,他赶快问起来他的下落。人们告他说,听说张明才被红枪会抓了去,看他的打扮不像是票子,在他的身上砍了十来刀,后来被军队救了去;不过他的伤太重,未必能保住性命。菊生再也忍耐不下去,就伏在王成山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王成山想起来瓤子九、刘老义、跟他同来的那个进宝,还有许多熟朋友,虽然他竭力忍着不哭,但眼泪还是簌簌地落了下来。经他这一哭,大家的心中都非常难过,好久没有人再吐出一句话来。
这天晚上,刘道尹的表老爷看见菊生,十分喜爱他,便央几位宾客和薛正礼对菊生说,要菊生认给他做干儿子,他愿意帮菊生到省城读书。菊生认为这对他是个侮辱,坚决地拒绝了,弄得表老爷和几位宾客都很难为情。薛正礼向表老爷说几句抱歉的话,对菊生却没有一字责备,因为他知道菊生最瞧不起有钱有势的人,而如今也不同在杆子上的时候一样。他希望菊生跟着他去信阳,一面读书,一面替他办一点文墨事情。菊生要求赶快回家去,因为他很想母亲,母亲也一定日夜地为他哭泣。薛正礼允许了他的要求,拿出来几串路费,托薛三少辛苦一趟,送菊生回家。第二天早饭后,薛正礼、赵狮子、王成山和薛强娃,把他们送出村外。薛正礼嘱咐了一些路上应该小心注意的话,又拉着菊生的手说:
“娃儿,以后常给我来信啊!”
“不要忘下我们啊!”赵狮子也笑着叮咛,笑得凄然。
菊生同薛三少在路上走四天才到了邓县,中间因为马文德和徐寿椿有军事冲突,多绕了几十里路。一进大门,菊生就开始一面跑一面唤娘。母亲在床上听见了他的声音,悲哀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对站立在床边的大媳妇说:
“我听见菊的声音,是菊的魂灵回来了!是娃儿的魂灵回来了!……”
菊生的大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