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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在劫’。‘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
菊生不服气地说:“要是围子里有几支快枪,咱们灌不进去,不是都不‘在劫’了!”
干老子安静地回答说:“围子里有快枪;有三支步枪跟一支盒子。”
菊生的大眼睛吃惊地一瞪,注视着他的干老子,问道:“真的?为啥子他们不拿出步枪来守围子?”
小姑娘忽然抬起头,愤恨地回答说:“刘大爷要守他自己的宅子,不把快枪交给百姓们守寨!”
“那是为啥子?为啥子他要坐视蹚将们撕开围子?”
“谁晓得为啥子?反正他家的宅子没有蹚将去动一根草,人也没伤害一根头发!”
菊生的眼前现出来那一所漂亮住宅,和大门外那些已死的和尚未死去的小孩。但为着在干老子面前不表露出他的愤怒,他只能同情地问:
“你为啥不躲在刘大爷家里呢?”
“他只让几家近族跟自己的佃户躲进宅子里,”小姑娘抽噎说,流下泪来。“你们冷清明攻寨时候,我搀着妈,拉着弟弟,跟着一群人跑往刘家大门口,哭着叫门。刘家不但不开门,还叫伙计们站在房脊上往下扔砖头,怕大家连累了他们。”
“后来呢?”
“大家跪在大门外,哭着不离开。后来,大家一看见你们已经打进来,登时乱了,各逃性命。弟弟在刘家门前丢掉了,我搀着妈跑回家去……”
“你妈后来呢?”
小姑娘再也支持不下去,大声地痛哭起来。外间的蹚将们和那两位年轻媳妇,本来正在淫声浪气地打闹着玩耍,听见了这哭声,立刻静下来。刘老义首先跑进来,在小姑娘的面前跺着脚说:
“唉唉,你真是眼泪布袋!既没有人打你,又没有人骂你,为啥子哭这样痛啊!你要再这样哭,”他大声威胁说,“老子就给你一枪!”
“喂,老义,”薛正礼静静地说,“不要吓她,她怪可怜的。你出去,叫那两个货来劝劝她。”
刘老义不肯出去,隔着界墙叫:“喂,两个臊货,别你妈的浪了,快进来替我劝一劝这位千金!”
两位小媳妇不敢怠慢,拉着手跑了进来。其中一位是高条个儿,瓜子脸,薄嘴唇,有一双风流眼睛;另一位是矮胖的,动作稳重,年岁也比较稍大。她们都是小姑娘的叔伯嫂子,向小姑娘称呼“七妹”。高条个儿的小媳妇站立小姑娘右边,抓着她的肩膀,劝着说:
“七妹,你听三嫂的话,快不要再哭啦。事到如今,你就是哭死啦有啥子办法?这年头儿,不比太平时候,叫蹚将拉来算不得多大丢人。性命难保,还讲失节不失节?到哪步田地说哪句话,你把心放宽点儿!”
矮胖的女人接住说:“你三嫂说的对,还是性命要紧!”
三嫂又说:“七妹,我说句粗话你不要恼。女孩家人长树大,反正得嫁人。这年头儿,嫁给庄稼人也不会有安生日子过,天天兵来匪往的,今儿不知道明儿死活。倒不如索性儿嫁给蹚将,天天‘吃香的,穿光的①’,又不愁有人欺侮。二嫂,”她转向矮胖的媳妇问,“你说我这话对呀不对?”
①这是当时乡下贫苦人形容土匪生活的两句歌谣,含有羡慕之意。
“你的两片薄嘴唇真是会说!”
“七妹,别哭,你听从三嫂的话没有错儿。俗语说:‘人到矮檐下,不敢不低头。’你现在已经被抓来,就是长翅膀也来不及飞出去了。管啥丢人不丢人,只要能保存性命就好。说不定年儿半载一收抚,你还是官太太哩。”
“俺家里……”
小姑娘勉强说出来半句话,又忍不住痛哭起来。那位矮胖的小媳妇的眼圈儿忽然一红,悄悄地叹口气,转回头向薛正礼和刘老义喃喃地说:
“她家里七口人只剩下她一个了!”
陶菊生不知为什么满心难过,只想到没人的地方放声哭一场。噙着满眶泪,最后望一眼可怜的小姑娘,他于是咬紧牙根,默默地从屋里走了出去、没有人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走出院外,在麦田边徘徊一阵,随后又倚着一棵树,久久地望着远方的云天出神。当听到赵狮子在门屋口呼唤时,他不觉吃了一惊,因为旷野已经是一片苍茫了。
第22章
一吃过晚饭,陶菊生就瞌睡得抬不起头,便早早地上床睡了。近来杆子的实力日益壮大,不怕军队的袭击,所以只要没特别情形,菊生总是把衣服脱光睡觉,免得内衣上的虱子咬他。这一夜,菊生又睡了一个香甜的觉,直到屋里大亮了以后才醒。睁开眼睛,他先向床头边靠山墙的地铺上看去,发觉那位小姑娘默默地拥被而坐,似乎已经醒来很久了。刘老义躲在小姑娘的身边,伸出来两只粗壮的胳膊,拿着内衣捉虱子;捉到之后,用指甲一挤,发出很响的格嘣声音。外间的蹚将们和女人们也都醒来,一块儿嘁嘁喳喳地小声说话。看见义父薛正礼还没起床,菊生也不愿起来受冷,继续躺在温暖的被窝中。他伸出来右胳膊,用拳头照墙上咚咚地打着,练习功夫,因为他希望将来功夫练成后能一拳打倒一个人,像从前的“英雄”一样。薛正礼听见菊生在练拳,笑着问:
“娃儿,你夜里为啥不起来听墙根①呀?”
①“听墙根”是一种风俗。结婚三天之内,准许人们闹房,有人夜间躲在暗中偷听新郎和新娘的谈话和动作,叫做“听墙根”。
菊生说:“你为啥不叫我醒呢?”
“你睡的那么死,别说叫你醒,把你抬扔到红薯窖里你也不知道。”
赵狮子在外间快活地责备说:“老子嘱咐你不要睡着,你偏偏睡得跟死人一样。娃儿,你老义叔就怕你听他的墙根儿!”
菊生嘻嘻地笑着向地上看一眼,看见小姑娘害羞地低下脸孔,而刘老义很得意地露着黄牙傻笑。他已经不像昨天那样的为小姑娘难过,也不对刘老义怀一丝妒意,如今只微微地替小姑娘的遭遇感到惋惜。为怕小姑娘更增加不好意思,他没有回答赵狮子,继续向墙上打了几拳。狮子和女人们咕哝一阵,唤着菊生:
“娃儿,来这里玩来!”
菊生知道赵狮子叫他去不会有好的事情,回答说:“我不去!”
赵狮子亲爱地叫着:“快来吧!听你叔的话,快点跑过来,来试试俺们的被窝多暖和!”
“快来,娃儿!”另外的两位蹚将也叫着。“不要穿衣服,快点来!”
“不去!不去!”菊生坚决拒绝。
赵狮子大声威胁说:“娃儿,叫你来你就来,你敢不听老子的话?”
薛正礼小声吩咐菊生说:“别去,别听他们的话!”
狮子大声问:“娃儿,你真敢不听叔的话?”
另外的一个蹚将说:“不听话就把他送回票房去!”
薛正礼劝阻说:“你们别教他学坏啦,真是!”
狮子说:“二哥,你别管。娃儿不小了,我教他长长见识。”
蹚将们和女人们又咕哝一阵,随后那个高条个儿的女人娇声地唤着菊生。菊生的脸羞得通红,不敢回答,用被子蒙住了头。赵狮子见菊生没有动静,随即骂了一句,披上衣服,从外间跑了进来。揭开被子,不管菊生的用力挣扎,他把他抱起来往外就跑,扔到外间的大地铺上。地铺上的蹚将们和女人们都快活得乱叫着,掀开被子,迎接菊生。那位高条个儿的女人睡在中间,她把菊生的胳膊一拉,搂到怀里,使他的光身子压着她自己的胸脯,顺势儿照他的脸蛋上吻了一口。菊生尖声地大叫一声,光身子向下一溜,挣脱了女人的怀抱,跳起来就跑。幸而赵狮子和别的蹚将们只顾大笑,没有拉住他。他满脸通红,心头狂跳,逃回到里间床上。当他跑过刘老义的地铺旁边时,刘老义想抓他没有抓住,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巴掌。“娃儿,长见识了没有?”他问,眨眨眼睛,麻鼻子同时也耸了几耸,跟着大声笑起来,像突起的一阵风暴。
几分钟后,全屋的人们都起来了。这一天,杆子没有向别处移动,等着刘胡庄的人们来赎女人和牲口。那两位小媳妇的婆家托人找了来,带着棵盒子,纸烟箱,大烟缸子。薛正礼只同找来的说客们打个照面,让他们同赵狮子们直接谈判。在另外的房间里摊开大烟摊,说客们同蹚将们躺下去一边抽大烟一边商谈。起初蹚将们说娘儿们都不愿再回去,拒绝赎走;后来经说客们再四恳求,蹚将们才肯答应赎,但要的赎价很高。说客们低声下气地苦苦哀告,说她们的家里房子差不多已经烧光了,人打死了好几个,车辆农具都完了,牲口也死的死,拉走的拉走了,实在拿不出多的款子。蹚将们有的拉硬弓,有的拉软弓,也有的替说客们帮衬几句好话。价钱讲了大半天,得到了折中数目,说客们要求见见花票,好回去取钱,于是两个小媳妇被带到说客面前。
两个小媳妇很不好意思地同客人们打了招呼,眼圈儿跟着红了。矮胖的小媳妇流着泪,哽咽地问:
“二舅爷,小妞儿现今在哪里?”
“她舅把她抱去啦,”带胡子的客人回答说。“你不要操家里心,也不要心急,一两天款子一办好,你就可以回家了。”
“唉,还有脸回家!”矮胖的小媳妇颤栗地低声说。“要不是小妞儿没离脚手,我有几个还死不了!”
矮胖的小媳妇一直没有敢抬起脸孔,这时用手帕角擦着眼睛,忍耐不住抽噎起来。带胡子的客人劝解说:
“蔡姑娘①,你千万不要往窄处想,荒乱年啥事儿都得看开。胡相公②跟你婆子没有人说过一句二话,都巴望着能快点把你赎回。”
①从前,婆家亲戚和同族长辈,对已出嫁的妇女,不管她的年岁多大,都称“姑娘”,以示亲切,上冠娘家姓氏。
②从前亲戚长辈称年轻人为“相公”。宋朝宰相称为“相公”,何时变为对一般年轻和晚辈的称呼,未考。又,从前在河南各处,长辈对商业行中的学徒和年轻店伙,也称“相公”。
“着着,你得想开壑一点,”另一位中年客人接住说,在地上磕着烟袋锅。“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