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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你娘的!”刘老义忍不住骂了一句,大家都笑了起来。
“俺舅说:‘要不是民国元年闹饥荒,我也不会做出来那一手。事过后我就后悔,一直后悔这十几年。唉!我这一生一世只做下这一件错事,死后没有脸再见你妈!’说着说着,他老人家可真哭了,哭得我的心里也热辣辣的。走了一里多路……”
陈老五肩上挂着步枪,冲进屋来,擤一把清鼻涕抹在门框上,跺掉鞋子上的雪,走到火边,手按着别人的肩头,跷起一只脚放在火上烤着,慢慢地说:
“管家的才动身,咱们不用急。二管家的说:大家该填瓤子的填瓤子,该过瘾的过瘾,等尖嘴子放气①的时候起。”
①“鸡子叫”土匪中说做“尖嘴子放气”。
“操他八辈儿!早知这样,老子不起来了。”刘老义把纸烟头掉进火里,转向赵狮子:“你把他打在哪儿?”
“走了一里多路,”赵狮子继续说,“我叫那个老几把他放下来。我说:‘舅,对不起,你老人家自己回去吧,我不再远送啦。’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趴在雪地上哭起来。他说:‘狮子娃呀,我好歹是你的亲舅,你这样处置我,不会有好报应。’我说:‘舅,你老人家别咒我,我还想活到八十岁哩。’嘣一枪打在他的顶门上,又照他的心上补一枪,打发他老人家回老家啦。”
“你鳖儿总算报仇啦!”刘老义说,像向赵狮子道贺似的。
“不,还有我二舅,”赵狮子收敛了笑容说,“也要他死在我手里我才甘心。”
薛正礼有一点不忍心地说:“那事情是你大舅作主办的,饶你二舅一条老命吧,何必多浪费一颗子弹?”
赵狮子说:“二哥,你不知道!是他俩商量着办的,光我大舅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大的胆。”
薛正礼不再劝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每当他无话可说或乍然间对一个问题不能决定时,便用手从前额上抹下来,到下巴尖上搓几搓。搓过下巴后,他吩咐陶菊生去看老百姓把郭子作好了没有。正当这时候,尖嘴子开始放气了。
菊生跑到对面屋里去,看见这家的老婆子,小伙儿,媳妇,三口人围着锅台,手忙脚乱。老婆子坐在锅台前边烧火,媳妇在一只较小的锅中烙杂面葱油饼,她的丈夫在照料着大锅中煮的面条。看见菊生跑进来,媳妇急忙说:
“就好,就好。面条已经好啦,硬瓤子还欠一把火。”随即她对婆子说:“大把填一把,现在不是你省柴的时候!”
陶菊生不好意思催他们,站在锅台前烤着火说:“我们在这儿太打扰你们啦。”
“哪里话!”小伙儿客气地说,“今年年光坏,没有好东西待你们,请你们别要见怪。”
媳妇把葱油饼翻个过儿,用锅排子盖起来,挤到丈夫的身边,夺过勺把子向面条锅里搅一搅,吩咐丈夫说:
“好啦,快把桶拿来!”
“盐不够,你尝尝甜咸①。”小伙儿为难地小声说。
①河南人说的“甜”往往就是“淡”,如“淡汤”说做“甜汤”,“淡水”说做“甜水”。
媳妇用勺子舀了一点汤尝了尝,迅速地拿起空盐罐,倒进去半勺汤,涮一涮倒进锅里。
“差不多,”她说,“麻利拿桶来盛吧!”
蹚将们刚把饭吃毕,二管家派人来传,要大家马上集合。在稀疏的鸡叫声中,从村中心发出两三声萧萧马嘶。薛正礼带着他的人出了茅屋,向二管家住的宅子走去。
各股头陆续都到了。最后,瓤子九也押着几十名票子来了。早有人在大门外的打麦场上打开一片雪,架起几捆高粱秆,燃起一堆火。所有的蹚将和肉票都围拢在火的周围,站的站,蹲的蹲。火光跳动在大家的身上和脸上。菊生看见他二哥蹲在斜对面,用忧郁的眼睛向左右偷偷地望来望去。他明白二哥在寻找他,便故意咳嗽一声。随着他的咳嗽声,二哥把脸孔转过来,两人的目光磁一起,马上又各自躲开。菊生又发现胡玉莹的舅倚着一个票坐在冰冻的湿地上,垂着头,衰弱地轻轻咳嗽,不由地心中很可怜他,从火边站起来,转身向大门看去。看见从院里牵出三匹马,他感到非常奇怪。全杆子只有管家的有一匹红马,菊生是认识的;这三匹马却完全陌生。三匹中有一匹鞴着洋鞍,白色的鬃毛剪得很整齐。牵马的三个人,有一个是蹚将,那两位穿着灰军衣,挂着盒子枪,显然是护兵打扮。这两位护兵一出来,立即引起了全场注意。瓤子九像猴子一样地跳着跑过去,向两位护兵说:
“你看,我正在忙着烤火,把你们两位忘到爪哇国里去啦!妈的,现在就进城么?”
“你们要起,俺们的事情也完了,不进城留下干吗?”一位白脸护兵回答说。
“乖乖,我的亲家母,”瓤子九抓住白脸护兵的胳膊叫,“这一别又不知啥时候再见面,又得叫老子想断肠!”
他们笑起来,骂起来,动手动脚地闹了一阵。随后他们停止了骂笑,咕咕哝哝地小声谈着,仿佛瓤子九在向他们探询着重要消息。正在谈着,二管家送一位穿驼绒大氅的人物从里边走了出来。瓤子九忙撇下护兵们,迎着穿驼绒大氅的人物说:
“营长,现在就赶回城么?”
“啊呀,瓤子九,你鳖儿子,我当是谁呢!”穿驼绒大氅的人物故作惊讶地骂一句,接着说:“怎么,不同老子进城玩玩么?”
“现下不得闲,等有人替我管票房时,我一定进城瞧看营长去。”瓤子九回答说,声音中充满感情。
穿驼绒大氅的人物叮咛说:“好好儿干,吴大帅还要起来的。马旅长需要你们的时候,我派人来叫你们,你们可不能不去!”
瓤子九赶快说:“哪里话!管家的跟营长是朋友,我是营长的老部下,啥时候要俺们去俺们就去。决不会三心二意。”
“就怕你们干好啦要价也高了。”穿驼绒大氅的人物说,哈哈地笑了起来。
陶菊生对于这位军官和土匪的关系很感兴趣,但不能十分了解。他用眼睛把三位骑马的客人送出了村庄,耳朵继续追逐着那渐走渐远的马蹄声音。不过没等到马蹄声完全消失,二管家已经从村边走回,对大家发出命令:
“起!”
第13章
“传,义子放稀①!”
①“义子”指两腿,“义子放稀”是要脚步放开,走快。
下弦月透过薄云,照着寒冷的积雪未化的荒原。这一群土匪带着肉票,在寂静的荒原上匆匆前进,冰冻的雪花在脚下沙沙作响;有时打破落的村庄经过,常不免引起来几声狗叫。但乱世的狗是胆怯的,一边叫一边向黑影逃避,从不敢扑近队伍。有时从寨墙下边过,守寨人从寨垛间探头望一望,立刻又躲了进去,从寨墙上发出来悄悄的说话声音。除二管家偶然发出来催大家走快的简单命令,带条的时不时用黑话报告过河或过桥,以及大家机械地口传着二管家和带条的所说的黑话之外,没有谁再说别的话,也没人像往日行军时那样乱打闲枪。夜景显得特别的凄凉和森严,连交冬来常有的北风也在干枯的枝上噎住。
紧张的行军一直继续着。第三遍鸡叫以后,东方慢慢发白了,天也褪开了。前边隔着一道岗,突然响起来一阵枪声,子弹呼啸着掠过头顶。二管家立即从后面发出命令:“(此足)住!”土匪们纷纷地把步枪掂在手里,把手枪从腰里拔了出来。稍停片刻,二管家带着薛正礼一群人向前边跑去,叫瓤子九和票子慢慢地跟在后边。陶菊生跟瓤子九们在一道,心中稍有点七上八下。走上岗头,在曙色朦胧中他看见四里外有一座大寨,枪声就从那儿传过来。二管家带的一群人已经跑下岗底,沿着大路散开了。岗下边有几家茅店。瓤子九们带着票在店前盘住。二管家们继续前进。茅店中的老百姓都已经起来了。铺板门打开了。枪声愈响愈近了。瓤子九站在大路上挥着手枪把票子驱赶到草棚下,转回头来拍一下菊生的后脑勺,关心地骂着说:
“快躲到里边去!他妈的,枪子儿打在身上比吃蚤咬一口厉害多呀!”
陶菊生似乎没听到瓤子九的话,继续站立在路上张望。李二红掂着一支步枪站立在前面不远的坟头旁,忽然扭回头对瓤子九说:“有人挂彩!”菊生忙向李二红所指的方向望去,发现从远远的雪地上散开着走过来十来个蹚将,一面走一面不时地回头放枪;他们的前边有两个农民抬着一个受伤者;受伤者的后边有一个提盒子枪的蹚将牵着一匹马。这现象霎时引起来所有跟随票房一道的蹚将们的极大注意,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特别的紧张和焦虑。
“啊!是管家的骑的(马风)子①!”不知谁轻轻地惊叫一声,但随即放了心说:“啊,管家的走在顶后边。”
①土匪中称马做“(马风)子”,但不是绝对要忌说“马”字。
这群人穿过一座坟园向饭铺这边走来,愈来愈近了。菊生正要观察受伤者到底是谁,忽然一颗子弹唧咛一声从耳边掠过,使他不由地把身子一缩。随即他听见他的二哥从饭铺里边用怯生生的小声叫他:“菊,来!”菊生向他的二哥望一眼,顽皮地笑了笑,走到了草棚下边。
随着管家的这一群人,每人肩上背着两支或三支步枪从饭铺前面匆匆地走过去了。那两个农民抬的是一块门板,上边用一条紫花布①被子蒙盖着一个人,两条小腿耷拉着,荡来荡去。当那群蹚将走近时,瓤子九曾同他们说了几句话。但陶菊生对他们的话全没注意;他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被抬着的人,他看见那两条耷拉出来的小腿上穿着黑湖绉棉裤,一只脚穿着黑绒棉靴,另一只脚的靴子已掉,穿的是灰色袜子。“这是管家的侄儿,”他在心里说,“已经死了。”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的发现告诉他二哥知道,菊生又看见二管家带领着大群人散漫地退回来,并且看见他的干老子薛正礼,还有刘老义和赵狮子们都来了。
①用天然的紫色棉花所织的布。
“起!”
“起!快一点,妈的!”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