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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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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儿挣脱开大顺的胳膊,转进门里,站在爸爸面前,两颗晶莹的泪珠滚了出来:“爸,我这阵儿才明白,罗村的人拥护你的道理了!”说罢,他走出门去。



罗村的干部们重新在办公室坐下,抽烟,没人说话,又不散去。社员们从街巷里、大路上也都围到办公室的门前和窗户外,他们挤着看党支部书记罗坤,那黑黑的四方脸,那掺着一半白色的头发和胡茬,那深深的眼眶,似乎才认识他似的。

罗坤坐在那里,瞧着已经息火而略显愧色的大队长,和干部们说:

“同志们,党给我们平反,为了啥?社员们又把我们拥上台,为了啥?想想吧!合作化那阵咱罗村干部和社员中间关系怎样?即便是三年困难时期,生活困苦,咱罗村干部和群众之间关系怎样?大家心里都清白!这十多年来,罗村七扭八裂,干部和干部,社员和社员,干部和社员,这一帮和那一帮,这一派和那一派,沟沟渠渠划了多少?这个事不解决,罗村这一摊子谁也不好收拾!想发展生产吗?想实现机械化吗?难!人的心不是操在正事上,劲儿不是鼓在生产上,都花到勾心斗角,你防备我,我怀疑你上头去了嘛!”

“同志们,我们罗村的内伤不轻!我想,做过错事的人会慢慢接受教训的,我们挨过整的人把心思放远点,不要把这种仇气,再传到咱们后代的心里去!”

“罗村能有今天,不容易!咱们能有今天,不容易!我六十多了,将来给后辈交班的时候,不光交给一个富足的罗村,更该交给他们一个团结的罗村……”

办公室门里门外,屏声静气,好多人,干部和社员,男人和女人,眼里蓬着泪花,那晶莹的热泪下,透着希望,透着信任……

1979。5小寨

回首往事

回首往事

女儿今天领着她的对象要到家里来,这是头一回。刘兰芝把一切收拾停当,就坐下织毛衣,静静地等着。织过多少件毛衣的双手,忽然笨拙了,总是把针戳到岔儿里去。

楼梯上响起女儿的脚步声。

门推开了,刘兰芝扬起头,女儿笑着站在门里,把跟在身后的小伙子让进屋。她站起来,迎上前去。

一眼瞧见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刘兰芝不由一愣,这年轻人和吴康长得多象啊!吴康,那是她在女儿这个年龄的时候,曾经热恋过的情人。

女儿羞涩地笑着,介绍说:“这是我妈。妈,他是小吴……吴南。”

“坐!坐!”刘兰芝有点慌乱地让着。唔!姓也一样!怎么回事呢?

她几乎不敢正眼看吴南。把客人礼让到椅子上坐下,递茶的时光,她看见一双多么聪颖的眼睛,那简直就是二十多年来时时在脑际里闪光的吴康的眼睛……不会是幻觉吧?

“大娘,您也坐。”

一口浓重的陕南地方口音,更加深了她的猜疑。陕南,吴康就是下放到陕南山区的。刘兰芝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年轻人来:长条瘦脸——象吴康;宽宽的亮堂堂的前额也象;稍微向下撇着的左嘴角——简直像神了!长长的脖颈根,露出蓝条子土布衬衫的衣领……不错,只有吴康家乡那个县的人,才习惯织这种蓝条子土布……

刘兰芝第一次看见这种蓝条子土布衬衫,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排过座次之后,她的同桌,一个从关中农村考进省立重点中学的新同学吴康,上身就穿着这样一件浆得显硬的蓝条子上布衫子。自小在城市长大的裁缝的女儿,总是穿着时兴的服装,看见这样一件土布衣服,多稀奇!在一个尽是城市学生的教室里,这样一件老式衬衫所显示的土气,就特别显眼。她带着嘲笑的口气,问刚刚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同桌:“你这衫子,是什么料子做的?”

周围的同学泛起一阵开心的笑声。

刘兰芝得意地看着,吴康眼睛里呈现出一缕窘迫的神情。她忽而有点后悔,深怕这个乡村来的野孩子骂出什么不干净的话来。没有,窘迫的神色瞬即从他的眼里消失了,整个长条脸上,是一副坦然的神志,语气稳重地说;“是‘乡村呢’料子。”

不出一月,这个乡下学生以他正直的品质和优秀的成绩,很快获得同学的尊重和信任,刘兰芝才真正后悔了。及至他们三年期满,一同考入大学历史系,她无法隐瞒自己心底的爱慕之情了。

一个春日的傍晚,校园里的丝丝垂柳下,她对吴康娇嗔地说:“给大婶写信时,让她给我剪件‘乡村呢’衬衫,行不?”

“蓝条子土布衬衫,你穿?”吴康停住脚,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惊奇地问。

“我喜欢。看顺眼了,挺好!”她说。

他脸红了,抑制不住欣喜的心情,大声憨气地说:“行啊!行啊!‘乡村呢’要几件也不难!”说着,伸手抓住她的双手。她仓皇地逃开了……

现在,刘兰芝看见坐在桌子对面的吴南,神态和穿着,都活象当年的吴康啊。她问他:“家在哪里?”

“陕南。”

“陕南不种棉花,也不织布。”她指着吴南的脖子,笑问,“你穿这衬衫……”

吴南低头笑了。女儿插嘴说:“他老家在关中。他父亲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陕南,落了户。那土布是老家奶奶给寄的。”

“这布结实,耐磨,我们家大小都喜欢穿。”

果然是吴康的儿子,真是出奇事。刘兰芝至此完全证实了初见时的预感,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二十多年了,没有机会见他一面,现在却看见他的儿子,要做我的女婿了,她的心在胸膛里振颤,抖动……她托辞要去备饭,钻进灶房去了。

这儿安静。刘兰芝打开炉门,把早已切好的菜扔进小锅,转身扭开水管,冲洗了热烘烘的脸,又打开了小灶房的窗户。

蓝天,白云。古城春天少有的晴朗透碧的天空。越过一幢幢参差高矮的建筑,刘兰芝看见公园里那座亭台的尖顶。也是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他们临近毕业了,她和吴康在草坪上谈论毕业论文的提纲,后来又扯到志向、理想、事业,海阔天空……

“史学的价值,就在于真实。没有真实,就不算历史!”吴康在草地上踱着,说着。

她坐在草地上,双手抱着膝,仰着头,听心爱的人儿谈着,附和说:“正是史料里夹杂着的许多假的东西,才给后人评价历史造成了困难。”

“科学地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唯物史观是最好的武器。我满怀信心……”

“我给你当个助手……”

“你要自己干,我们共同钻!”

春天的傍晚,雾雾笼罩着绿色的柳树,寒气潮起来。她依着他,从公园的小路上慢慢朝大门走去。

“饭糊了!妈!”女儿蹦进灶房。

刘兰芝慌忙回转身,提下小锅,一股焦糊味儿直冲鼻孔。

女儿吃吃笑着,封了炉门。

“你去打点酱油来。”

“不是有吗?”

“再去买点好的,那个不好……”

女儿被支使走了。小灶房又恢复了安静,她的思绪象小河的流水,斩不断,堵不住。

“划清界线!这是个立场问题!”已经被她撕过三次求爱信的同学刘剑,又来找她谈话。他是第一个在班级辩论中揭露出吴康在论文里用秦始皇搞影射的人,进入新成立的反右领导小组了。他很关心刘兰芝,对她在辩论中支持吴康的做法表示出焦虑和担心。他几次和她谈话,全是对她的关心和爱护。“自由辩论结束了,要组织反击……”

“……”她说不出话了。两三天来,校园里和教室里白天黑夜正在进行的热烈的辩论的气氛突然冷却了,刘兰芝心里也冷却了,惶惑了。

“各人的历史要自己来写。态度的转变,是关键的一步。”刘剑分析说。

“……”刘兰芝张张口,还是说不出话,心口不一的话是难以说出来的,但她不能不承认,刘剑说的是实际的情况。她支吾说,“我要再想想,我所坚持的观点,是不是真的错了……”

刘兰芝看着站起来走去的刘剑,头脑里混乱极了。她想哭,又哭不出。

“趁早剪断!”老裁缝对着几天内明显消瘦下去的女儿,挥着剪刀,训戒说:“爸爸旧社会受苦受气,新社会翻身做人,报恩还报不尽呢!这小子敢攻击……”

“土里土气的庄稼坯子,我早就不中意!”妈妈嘟哝着,现在有她说的话了。她早就不中意那个未来的乡村女婿,现在有了最有理的理由:“哼!右派……”

于是,刘兰芝终于走上辩论会(实际已经是一边倒的批判会)的台阶,面对全校师生,痛哭流涕,慷慨陈词……“在风浪中,我要和左派站在一起……”她的行为,在学校一时传为斗争佳话。

因为运动,毕业分配推迟了。这一天,刘剑悄悄地向她透露,分配她到市内一家中学当历史教员。她有点不平,论学业,刘剑每次考试,成绩从来都在她之下,居然被分配到历史研究所去了。刘剑讨好地解释,说是她本来被分配到县区中学,经他多方力争才留在市里……比起偏僻的山区,城里是好多了。她算将就了,准备回家把这个讯息告知老裁缝。

在校门口,她碰见了吴康。

几十个被打成极右的学生,肩头扛着被卷,手里提着书兜,排着散乱的队形,默默向学校的大门走去。

吴康夹在这支散乱的队列里,肩膀上挎着被卷……被卷外面包着的蓝条子土布床单,和他身上的蓝条子土布衬衫出于同一架织布机吧?那个为他纺棉织布的关中乡村老大娘,看见这样归来的儿子,会怎么样呢?她放慢了脚步,让他们的队列先出门吧。

吴康随着队列走出校门,转过身,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瞧着学校古老的门楼上面刻的校徽,嘴唇紧紧抿闭着,左边的嘴角拉下去了,不动了。刘兰芝再不忍心看他的脸,低下头,闭了眼,她发觉她和他的界限还是没有划清啊……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吴康也瞅见了她。两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吴康那笼罩着痛苦的迷雾的双眼,忽地燃烧起来了,嘴角现出一缕轻侮的笑,那是怎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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