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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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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南恒惊醒了。他披上布衫,出来开门。

他拉开街门的门闩,门外的街道上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他忘记了戴眼镜,看不清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来砸门,就问:“啥事?”

“光彩事!”是葫芦的得意的调门。他说得细致,绘声绘色,带着情绪。其实南恒只听一句就明白了:他偷了他承包的大葱。

黑暗中,南恒看不见南红卫的脸色变化。那么盛气凌人的南红卫啊,堂堂的高中毕业生,能说会道,十二张嘴也辩不倒的南村文化最高的农民,现在做下最丢人败兴的事了。站在那里,把脸摆到另一边,一句话不说,一任南葫芦这个粗莽大汉连挖带损。

——哈呀!听说山西那位大哥从国务院回家了,副总理的位置空着哩,等咱南村的劳模去坐哩!这是他在街道里高声大气给新任队长南恒撂的难听话。

——南村出了真龙天子了,等着过好日子吧!他在地里劳动时,和他们那一派人撇腔,哈哈大笑,给南恒难看。

现在,那张能言善辩的嘴张不开了,人总是无法抵抗不光彩的行为所产生的心理上的压力。他站在一边,头扭到另一个方向,身子也斜歪着,一只脚在地上弹着,似乎是一副不失威风的派势。在南恒看来,那不过是硬撑面皮罢了。

“菜园的菜,丢得我受不了咧!你还批评我责任心不强!”南葫芦四十几岁的壮年人的粗喉咙大嗓门,吵着,“我辛辛苦苦种下菜,他偷去卖钱,到头来我给队里按合同赔款……良心叫狗吃啦!”

葫芦年初承包了菜园,夏葱长得不错。夏季里,葱在市场上是短缺货,价钱很好。葫芦这一卦是卜灵了。他透露过,用这一笔超产款要办他早都梦想着的事哩!儿子该订媳妇了,盖屋要备木料砖瓦了。蔬菜不比庄稼,黄瓜、西红柿这些口费东西,总免不了丢失,害得他一家几口,白天黑夜在菜园轮流看守。现在他抓住人质了,够多解气啊!他站在南恒当面,等他一斧头两开交。

“哈呀!葫芦叔——”南恒习惯地用食指顶顶鼻头,似乎那儿有什么不舒服的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那大约是他嚼磨木工活儿时养成的习惯动作吧,笑了,“红卫是我派去的……”

“你说啥?”南葫芦打断他的话。

“我派他去拔葱的。”南恒肯定地说。

“你……”南葫芦张着嘴,合不拢了。

“我想试一试,看你到底负责任不负责任。”南恒仍然平静地说,简直跟真的一样。

“噢!这……”南葫芦一下泄了气。

“你没有睡大觉!”南恒表扬南葫芦,“可见联产计酬就是好,人人都关心集体收益啰……”

“嗯……”南葫芦完全泄了气,嗓门也低了,懊丧地转过身,要走了。他又转过身来,“就算是试验我吧,拔下那么大一堆葱,损失谁负责?”

“那当然是我嘛!”南恒说,“我派人去拔的,造成的损失,自然由我赔偿嘛!”

南葫芦又不走了,蹲在地上,掏出烟包,说:“叫你队长赔……不合适……”

“合适。”南恒说,毫不含糊。又转过头,对南红卫说,“红卫哥,我叫你去试一试嘛,你咋实打实地拔起来了呢?这下,我该折本儿了……”

南红卫转过脸来了,身子也不斜扭了,脚不弹地了,低着头,发出两声含混不清的尴尬的笑声。

“睡觉吧!”南恒朝自家门楼走去,“好咧,这下再没人敢偷蔬菜了。”说罢,走进门去。

他站在门里,关门的当儿,看见南葫芦提着钢叉,走到黑影里去了,传来他扫兴的大声叹息。

南红卫也同时朝村巷里走去,脚步缓慢而沉重。



南恒太累了,从天不明起来,直到这时候还不能安然落枕,当个生产队长,着实不容易哩!他头一落枕,就拉起了鼾声。是嘛,夏日夜短,四点多钟起来,在地里干活,给各作业组解决临时出现的琐碎问题,都是队长的工作嘛,直到深夜一两点钟,还有南葫芦这样的人来打门告状,一天能睡几个钟头呢?而且天天如此,月月这样……瘦瘦条条的南木匠,脸胚更显得小了。

也不知躺了多大一会儿,又有人敲门。

南恒坐起来,披上布衫。媳妇早不耐烦了,小声骂起来:“死了人,急着报丧,等不得天明吗?”南恒笑笑,戴上眼镜,走到院子。既然能来敲门,肯定是搁不到天明的急火事,当着众人的队长,就得耐烦哩。

南恒拉开门闩,一眼瞅见门口站着南红卫,忙问:“你还没睡?”

“睡不着……”

“好,进屋,咱俩扯扯。”南恒热情地说。

“咱们出去说说。”南红卫站着不动,“甭影响屋里人休息。”

南恒一脚跨出门,顺手拉上门板。俩人走到街巷里。

“那件事,你下一步……准备咋办呢?”

“没有下一步了。这件事,已经处理完了。”

村巷里很静,俩人的脚步声在那拥拥挤挤的房屋的墙壁上,发出回声。

田野里比村巷里亮多了,清凉的带着湿漉漉的水气的夜风,吹得人心胸里好舒畅,河滩里无名水鸟单调的叫声,更显出田野的寂静。看着南红卫在村外的大路边上坐下,南恒也坐下了。

“你为啥要包庇我呢?”南红卫突然转过头问。

南恒倒被问住了,回答不了了。是啊,为什么要包庇这种丑行呢?纳闷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应该这样。”

“你为啥不整我呢?”南红卫问,“这是最理想的时机。”

大约只有南红卫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直截了当的话,南恒反倒觉得痛快,也就照直说:“我不想整任何人。我今年当队长,能不能把南村的事办好,是另一回事。本人心里有一条老主意:不整人!”

“你刚一上台,把你堂哥南志贤整惨了。”南红卫说,“你在这件事上,落下不少好名声,黑脸包公……对我,怎样这么客气?”

“对他,应该那样;对你,应该这样。”南恒说,“我堂哥当干部,连挪带借,欠队里一千多块,自己盖新房,买缝纫机,人家该分钱的社员,年年不能得款,我是逼得没办法了!你呢?说实话,我想拉你进队委会,我找你谈了……既是想用你,就得给你护着点面皮。要是把你的面皮扒光了,就不好用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拉进你的班子呢?”南红卫问过,自己又回答说,“我心里清楚,你不是喜欢我,是有些怯火。不是怯我的火,是看见我跟前有一股势力。那些‘四清’运动中受了挫、挨了整的人,尽管现在平了反,经济上也退赔了,心里呢?说实话,他们跟我一心。你是怯火这一帮人,是不是?”

“你说得对。”南恒承认了。

南红卫得意起来:“我早就看穿了你。”

“所以你很硬,我三顾茅庐,你拒不上任。”

“你顾也不行!”

“你先别得意,”南恒说,“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一半是啥?”南红卫问。

“你有文化,有本事,对南村队里有用处。”南恒说,“你当干部那几年,队里烂了,穷了,有你的责任,也有当时社会的原因。我想过了,你有几件事办得好,比如办秦川牛场、办砖场、想种植药材……”

“甭提了,甭提了!”南红卫叹了口气,“连一样事也没办成。”

“不成事的原因,你想过了吗?”

“刚开办,上头精神就变,就批判……”

“还有呢?”南恒自问自答,“除了社会上的歪风之外,你不成事的关键,就在你只依靠你的那一股势力,把另外几股势力当敌人。”

南红卫沉吟半晌,不得不承认:“那几股势力,不管我办的是好事瞎事,一古脑反对,宁可车翻,也不想叫我驾辕。”

“说句不客气的话——”南恒盯着南红卫的脸,“你现在对我,也用的是别人对付你的办法。”

“这……”南红卫噎住了。

“宁可南村继续烂下去,穷下去,也不能容忍我南恒当队长!”南恒尖锐地说,毫不回避,既然谈开了,扯开头道幕布了,就把二道三道幕布都扯开,畅开心说个明白:“我上台半年来,你给我摆下的,就是这样一副架势。”

“是这样,痛快!我都承认了。”南红卫激动了,忽地站起来,“我今黑来找你,就是想听你说句实话。”

“完了。”南恒也站起来,“你问我为啥不整你,就是这原因。说实话,要是我家里任何人偷了葱,我坚决罚,决不含糊!”

“我这号人……吃软不吃硬。谁要跟我来硬的,我豁上命也不怕;谁要软磨着来,我可就……”南红卫表白说,“其实,真正厉害的,是你老弟这号人!”

“甭勾心斗角了!老哥!”南恒也诚恳地说,“斗了十几年了,斗得大家碗里一天比一天稀,还有啥意思嘛!”

“南村不是没能人!”南红卫说,“能人都把本事花到勾心斗角上去了,力气空耗了。我算一个!”

南恒扶一下眼镜,高兴地叫起来:“这才是一句实扎扎的话。再往下说呀?”

“完了。”南红卫说,“我睡不着。你包庇我,比罚我更叫人羞愧。我找你,就是想说这句话……”

“好了,不说了,话不在多!”南恒说,“告诉你吧,我准备重办秦川牛繁殖场,这是独门生意。你过去没办成,现在是成事的时候了。你准备一下,县里物资交流会就要开了,你去给咱物色几头纯种秦川牛回来。”

“那没问题!”南红卫说,“那年为办牛场,我专门研究过秦川牛,混不了杂牌子!”

“咱俩可要共事了……”南恒说。

“要共事就共到底……”南红卫说。

繁星在不知不觉中隐匿起来了,湛蓝的天幕上,只有几颗很大的星儿,发着红蜡头似的光,晨风轻轻掠过田野,肥大的玉米叶上露珠闪闪滚动,黎明了。

一个多么令人心情舒畅的黎明哟!

石狮子

石狮子

东堡子住着个王二和张三,左右为邻,一墙之隔,进门不见出门见,低头不见抬头见。几十年来,两家人虽然免不了为些鸡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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