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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头上你不干,他谁能杀了你吗?”老婆近于不讲理了。
脾性本来不大柔酿的人啊,此时表现出了最大的克制。咱惹下麻达,老婆跟着受累受气呢!能不克制吗?老婆爱嘟嚷尽让她嘟嚷,她不嘟嚷他,去和九娃打架不成?
他睡下了,拉灭了电灯,瞅着没有楼板遮挡的房顶,心里再三回味这件事。现在,已经不像刚出事的那几天,他只顾怨自己,当初把五十块钱交到九娃手里的时候,为什么不让他写个条条呢?现在他开始透过这一层,进一步想,九娃难道真是想讹诈他五十块钱吗?
这个比他小几岁的晚辈远门侄儿,在合作化的头一年,贪污了社员的血汗。在事情被揭发以后,偷偷跑到小王村农业社副主任的点着煤油灯的屋子里,扑地跪下了:“泰来叔,侄儿的生死八字在你手里……念起俺爸死得早,我没家教父训,你全当我的生父……念起你侄儿还没成家,要是进一回劳改窑,一辈子就毕咧……念起……”他被声泪俱下的小侄儿感动了,按当时的规矩,贪污一百元得蹲一年监狱,他和主任王玉祥说服了法院,保证把九娃教育好,也亏得九娃能说能写,检讨得好……
可是,当泰来队长因“放卫星”被王玉祥撤职以后,侄儿又来了,诡秘地扇动说:“你太傻了!你难道看不清白?人家把咱这一门儿的人,一个一个往外挤,先是我,后是你……”
“胡说!”泰来尽管对王玉祥有气,却没有想到门族斗争上去。因为在刚刚成立的公社里,和他一起被撤职的有五个队长!他劝侄儿,“好好劳动过日月,不要胡踢腾……”
四清运动中,九娃带着疯狂的报仇思想,把王玉祥搬倒了。搬倒了王玉祥,自己也没捞上干部,工作组的人临走时留下“此人不宜重用”的意见,这是尽人皆知的。捞不到就抢,抢权当干部的年月果然到来了,九娃造反当上了小王村的队长。几年没过,开选干会时,连几个社员也叫不到场了。后来,大队在小王村实行了轮流当干部的办法,就是为了防备九娃上台的……
这五十块钱的麻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泰来苦苦思虑,似乎觉得有一个阴险的口袋正向他张开……
炕的那一头,老婆睡着了,睡梦中还挟着深深的叹息!他伤心了,惹下这样的麻烦事,老婆跟着担惊受怕蒙冤屈,孩子在部队上,说不定也受影响……唉!
他的眼泪从小眼角流下来,滚到头底下的木头枕头上来了。
早晨栽红薯秧儿,泰来队长挑着一对大铁桶,给栽秧的妇女供“坐亩水”。红薯地两边的麦田,已经泛出一片暗黄色,绿色首先从麦芒上开始消褪了,进入阳历五月中旬的田野像十八九岁的姑娘,丰满而迷人。泰来心里更急了:再有十来天,就该搭镰收割麦子了,哪怕在开镰的前一晚,把那宗冤案判明,去掉精神上沉重的负荷,他也将会一心一意,领导紧张而繁忙的三夏。
放工了,社员一窝蜂似地涌到田间小路上,回村了,老胡同志在汲水的小潭边最后一个洗手,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拭,然后点上一支纸烟,站到他面前了。是要告诉他什么吗?调查有结果了吧?
“我中午回公社去,给宣传队葛队长汇报一下。”老胡果然说,“五十块钱的纠纷,有线索可查。我回去请示一下领导,回来就抖这个包袱。”
听口气,泰来队长放心了。
“不仅仅是五十块钱的问题啊!”老胡同志严肃地说,“人家制造这个案子,是要把你弄倒弄臭哩!你千万要撑硬!不敢撂套!那样正好钻了人家布下的口袋!”
“啊!”泰来激动得手都颤了!果然啊!年轻的老胡同志啊!你有眼力呢!“你放心!我不会上当!”
“派性在小王村是严重些。可是,真正捣鬼的,就那么三四个心术不正的人!”老胡说,“他们上不了台,整得你任何人也干不成……”
“你看准了!看准俺小王村的病根了!”泰来队长再也不能沉默,大胆地介入是非了,“小王村瞎,就瞎在那几个万货身上!”
“该做三夏准备工作了!”老胡说,“我请示领导之后,马上回来,争取在收麦前,把这一包脓挤了!”
五
泰来队长被一种情绪鼓舞着,吃饭香了,走路利索了,说来小小的,然而牵动着小王村极其复杂的社会和人事关系的五十块钱的案件,马上就要揭明了,这将给小王村长期受到压抑的好人带来精神上的快感,同时必然让那几个心术不正的家伙亮一亮相,小王村可能从此朝好的方面转化!他充分地估计这场斗争的意义,已经超出自己和九娃个人之间的恩怨了。老胡同志不简单啊!才来小王村一月多,就把病根看准了。
他心劲十足,做着三夏前夕的准备工作,麦子经过春天采取的应急措施,长势是令人鼓舞的,他等待着老胡同志的归来,把生产上的一切细微环节都尽可能地考虑周密……
他领着几个社员动手垫铺打麦场,在场面上洒一层细黄土,把凸的地方铲平,垫起凹的地方,泼上一遍水,再洒上灰,用石滚子碾平轧实。大麦和青棵已经干了,眼看就要上场了。他推着碌碡,独自想着,这两三天怎么没见九娃上工呢?坐不住了吧?专走黑路的鬼,这回可碰到吃鬼的钟馗手里了!
第二天,喝汤的时候,老胡进了他的门,身后还跟着一位比他年龄大些的中年人,看去四十七八岁了。老胡介绍了来人的身份,说是宣传队队长,姓葛,亲自到小王村来了。泰来心里更高兴了,领导亲自来到复杂的“小台湾”,小王村有希望变好了。
老葛同志坐下,点燃了一支烟,问:“哪五十块钱……”
泰来忙说:“老胡同志一概尽知。起首是……”
老葛同志轻轻摆一下头,打断他的话:“事情的过程我知道了。我是问,你借谁的呢?”
“王玉祥的。”泰来说,“这与他无干。”
“王玉祥是个什么人呢?”葛队长声音平缓地问。
“是……是……”泰来队长有点说不出口了,一股寒冷的细流伴着葛队长平缓的声音,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通过脊梁,直透心肺。他手足无措了,嘴张不开了,舌头根也僵硬了。他虽是个笨拙执拗的庄稼人,早已敏锐地觉察到葛队长的问讯里包含着什么样的危险了。
葛队长眼里滑过一丝得意的冷笑,看着被他一句话击中要害而结结巴巴的队长,把头朝后一仰,就把话题转开了:“今晚召开党员大会,明早召开团员大会,明天晌午召开贫下中农会,明后晌咱俩谈话……”
泰来睁大眼睛,瞧着葛队长平静的脸,听着葛队长平缓的声音,心里开始毛乱了,葛队长只叫他通知开会,却对他保密会的内容。问王玉祥是什么人,意思不是很清楚吗?
当晚的党员会上。葛队长面对小王村的四名男女党员,语重心长地说:“派性在小王村是严重的,这是表面现象,五十块钱的问题,现象在两个贫下中农身上,根子扎在敌人身上,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团员会上葛队长重申了这一席话。
在贫下中农会上,葛队长仍然紧紧抓住这一纲领性的思想进行阐释。
泰来看出来,葛队长是层层发动群众,要把目标集中到王玉祥身上去。
后晌,他早早来到葛队长的临时住屋。
葛队长很和蔼地给他谈话:
“地主分子用金钱分裂咱们贫下中农,你和九娃应该团结起来,首先揭穿敌人的阴谋。然后,你俩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解决。阶级敌人想看咱们贫下中农的笑话,咱们不能上当。在这个问题上,你是党员,又是队长,应该主动和九娃团结……”
“好葛队长哩!”泰来耐着性子听着,实在忍耐不住了,“九娃捏着心眼讹我的钱,我咋样和他团结嘛!这有人家王玉祥个屁事呢嘛!”
“同志!”葛队长拖长了平缓的声调,“要从阶级斗争的高度去认识这场纠纷,通过斗争共同的敌人,使贫下中农在斗争中提高觉悟,自己解开疙瘩。”
“那好吧……”看着葛队长严肃而又固执的神情,泰来不想再说什么了。起身告辞的时候,他心里好笑,怕是越整王玉祥,九娃日后讹人讹得更凶!根本就没搔到痒处嘛!
泰来又坐不稳了,吃饭也吃不出味道了,终于瞅住老胡和葛队长不在一起的机会,问:“这是咋弄的?”
老胡的小平头上的头发硬硬地直立着,避开他的眼睛,不说话,眉眼和嘴巴都露出难言的神色。
“老胡,你看,葛队长说的办法,能解决问题吗?”
“能啊!怎么不能?”老胡正经地说着挪揄的话,然后告诉他,“葛队长接到从县上转回来的一封‘群众’来信,是告我的,说我和地主分子穿连裆裤。葛队长批评我把工作弄反了,没有抓住小王村的主要矛盾。这不,他亲自来了!把我调出小王村了!”
噢!噢噢噢!泰来明白了,自然能想到那个“群众”是谁了。他能体谅老胡的难处,他是组员,老葛是队长,组员能犟过队长吗?他不想再和老胡多说什么,说了也不顶啥,只能给老胡加一层忧愁罢咧!
他心冷了,冷漠地等待着葛队长将要开展的工作和所要采取的措施。看你能成什么精吧!要是斗争了王玉祥,能使九娃幡然悔悟,那该多好啊!
六
斗争地主分子王玉祥的大会,在饲养场的院子里召开了,社员围坐在五月的树荫下,悄悄静静,中间自然留出一块太阳直射的空地。临时从谁家搬来一张三屉桌子,作为主席台,放到上首。老葛坐在桌子旁边,三次催泰来坐到前头去。他实在推让不过了,谎说他自年轻时就得下了腰疼病,坐在高板凳上,挺得腰部受不了,虽然走到桌子前头了,一撅屁股,又蹲在地上了。
王玉祥身后跟着两个民兵,走进会场来,他从围坐着的社员的空隙中走到桌子跟前,老葛同志指指中间那块空出来的阳光充裕的中心场地,他又朝前走了几步,站住了。他早已习惯于这种场合,洗得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