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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车无法爬上上林温泉的陡坡。
正春和初枝被丢在坡下的路上,下车的旅客只有他们两人。
“要从这里上去,路可是滑得很呀!”
说着,正春要牵起初枝的手。
“没关系的,即便是眼睛看不见时,还能走雪道呢!”
初枝生气勃勃地眺望着耸立在志贺高原一带的群山。
“原来是这样一个地方啊!小时候曾经来过,可什么也没看见呀。”
“初枝若是会滑雪就好了。山上还有雾凇哪!”
“走着上去不行吗?”
“上山反正是要走的,不过你那身打扮……”
“我想去看看。”
在雪山的映衬下,初枝的桃形顶髻显得格外可爱。
“山让人害怕,不敢目不转睛地看着。如果没有雪,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坡越爬越高,刚才路过的涩和安代也尽收眼底。
再前面,还可以看到远方五岳山上的积雪。
从越冬的樱树林阴路上拐到旅馆门前,初枝突然两颊绯红,在那儿站住了。
那样子似乎要在这里等候,让正春去整理行李。
“你不进去吗?”
尽管正春很为难,但初枝态度坚决,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可是,旅馆的女招待却若无其事地说:
“欢迎光临,请!”
把拖鞋摆放在初枝面前,初枝却突然顺从地进去了。
从对着正门的走廊过去,穿过庭院,正春的房间是一间茶室式的厢房。
初枝缩着双肩,也不用火盆烤手,敛声静气地坐在那里。
“很冷吧,快进到被炉里来!”
“不!”
“洗个澡暖暖身子怎么样?”
初枝默不作声。
“可是,太冷了!”
“不要紧的,你去洗吧!”
“是么?那么,我就去了。”
正春结结巴巴的,像逃走似的离开了房间。
正春在澡盆里望着自己赤裸的前胸,心跳得厉害,不由得觉得好笑。他把嘴贴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喝下咸咸的温泉水。
他来不及擦干身体,便匆匆地出来了,可是当看到初枝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心在受到冲击。
初枝走出房间,正若有所思地站在庭园点景石上。
正春刹那之间感到:
“难道她想逃走?”
然而看上去她虽准备逃离,但又犹豫不定,一副心情紧张的样子。
“哎哟!已经洗完了?真快呀!”
初枝面色苍白,带着几分伤心的微笑,低着头,随着正春回到房间里。
“怎么了?为什么跑到院子去?”
初枝抬头望着正春,想要微笑,但马上变成一副哭相,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正春站在那里,把初枝搂在怀里。
四
当初枝被正春亲吻时,她双手松弛无力地垂在身后。似乎要晕过去了。
正春搂着她的脖颈坐了下来。
“真糟糕!好好的头发,全给毁了!”
初枝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带着婴儿吃奶般认真的神情仰起脸,合起的眼皮下,眼球在滴溜溜地转着。
实在太可爱了,这时正春的心情也稍微宽松下来,他突然试着用指尖捏了一下她的眼球。
初枝吓了一跳,睁开眼睛。
“你再转动一下眼球!”
“我不!”
初枝用她那被泪水湿润了的充满热情的眼睛笑了,接着,便将脸伏在了正春的膝上。
她用双手轻轻地握住正春的衣服,口里喃喃地说:
“这是正春的气味!”
初枝或许依然摆脱不掉双目失明时的感情,而在她的这种表达方式里,包含着沁入正春肺腑的东西。
正春回忆起往事。
在温室里第一次接吻时,初枝似乎要晕倒,但她突然转过身向温室外跑去,身子轻得出奇,完全看不出是个盲人。
可是当接近温室出口时,迎面撞上了一株百日红,扑通一声摔倒了。
好像要就此死去似的。
“啊!让一个眼睛看不见,连逃跑都不可能的人……”
说不定现在也和那时是一样的。
当正春洗澡时,初枝跑到院子里,好像在犹豫着想要逃跑似的站着,她的身影深深地触动了正春的心。
然而,那种少女特有的不安,当初拥抱时,便突然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一股纯真的暖流,注入了正春的膝头。
正春觉得她似乎在责备自己的疏忽。
“啊,是这样的!”
他心中充满了怜爱之情。
“我真不该这么晚才来接你……”
“我以为你已经不会来接我了。”
“为什么?难道会有那种蠢事吗?”
“可路太远啊!”
“远?你以为因为远我就不会来了,真够气人的。如果我真的不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还能看见许许多多的东西。”
“你就是用这些来解闷儿的吗?”
“是的,对不起。如果不是这样见到你,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不知道正春会是这样的。是我不好,请原谅!”
这一番道歉的话,出自一个似乎完全靠不住的恋人之口,但是,它却洋溢着少女的天真。
“不,是我不好。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在见到你之前,说不定我也没有意识到是这样爱你。”
“我什么也不想再看了,什么都不看了。”
初枝把脸贴在正春身上磨蹭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这是初枝特有的语言。她的意思是说,只想留在正春身边,永不分离。
“到东京去吧!”
“嗯。”
“马上就去!”
“嗯。”
初枝抬起身来,用手掌紧捂着脸,走到镜子前。
她拿起正春的湿毛巾,胡乱地擦脸。
“哎哟,红成这样!”
初枝连自己都感到吃惊似的笑着,突然兴冲冲地进到被炉里。
五
初枝并没有像礼子接到她来信说已梳起桃形顶髻时所想象的那样,连脖子都涂得雪白。相反,她只是化淡妆,白皙的肌肤依然可见。奇怪的是连那些头上戴的略似雏妓用的木梳和簪子,看上去也都显得有几分豪爽。
不过,用湿毛巾擦过之后,令人感到脖子上还留有白粉,而脸却露出了本来面目,她生气勃勃,神清气爽,所以正春也看得出初枝十分快活。
红红的脸庞像曾被磨过一样地光彩照人,正春未曾注意到,她今天早上才刚刚剃过。
“是不是胖了?”
“是吗?”
“脖子有点儿。”
正春说着,便伸手去抚摸她的脖子。
初枝紧紧地缩起脖子,但却把下巴稍稍扬起,恬适地接受正春的抚爱,半闭着带有几分羞涩的眼睛。
“远远离开我,居然还能胖,你真坏!”
“哎哟!”
初枝变得严肃起来,把脖子从正春手中抽回来。
正春的掌心里留下了白粉。
初枝突然站起来,又走到镜子前,这次是胡乱地擦了脖子。
接着,又拿过手巾,给正春擦手。
正春笑了起来。
初枝兴致勃勃,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她说的全是有关自己身世的事,但不时跳出一些正春并不相识的人名,她毫不介意对方能否理解,只是自顾自地欢闹着。
那副模样完全像是一个彻底安下心来的孩子。
而且,随着眼前幸福的来临,回忆似乎一下子都被唤醒了。
双目失明时的回忆中,夹杂着复明以后的事情,正春听着,不由得笑了。
“复明之后,你最快乐的是什么?”
“一切,都……”
初枝高声说道,但随后便低下了头。
“穿衣服时也很高兴,自己亲手穿衣服。”
“那种事情也……”
“因为那是一面看着自己,一面穿的嘛!”
也许她的家里经常有艺妓出入,所以初枝的穿着也带点儿她们的风格。
“你不是说要寄给我梳着桃形顶髻的照片么?怎么回事?”
“被妈妈说了一顿,她说不该把那副打扮的照片寄给你。”
“是吗?”
初枝说,她在东京时曾看过一部电影。惊人的是,影片中出现的市街风景,她依然记得很详细。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更多的事情详细地写在信里呢?”
“人家不是不会写字么。”
初枝不禁摇摇头,随后又说,虽然没有读过小学,但从小时就喜欢请人读书给自己听,所以,小学教科书至今还能完全背下来。
接着,她又满怀深情地回忆起曾经读书给她听的女招待员们。
正春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地被她引入了梦境。他忘记了触摸初枝的手,只是愉快地想像着带初枝去东京以后的生活。
拉门突然黑了下来。
风声从高原方向滚落下来,打开拉门一看,暴风雪即将来临。
“哎呀,真厉害呀!”
初枝畏怯地正要站起身来。
正春看到外面云彩剧烈变化的情景,不禁吃了一惊,他将初枝抱入怀里。
六
“喂,怎么办呀!”
一股邪风透过初枝那长长的衣袖,她牢牢地抱住正春。
随着雪打在拉门上的声音,转眼间拉门便被打湿了。
“这不行,你等等。”
说着,正春急忙去关套窗,由于套窗太旧,所以滑动不好,他竭尽全力去拉,但风雪仍旧扑面而来,这时,他身体里似乎涌上一股令人痛快的冲天干劲。
房间里突然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你在哪儿?初枝!你在哪里?”
正春从旁边的三铺席房间大声喊道。
“我在这儿坐着哪!”
“在哪儿?我一点都看不见。”
“哎呀!”
初枝站起身,轻松地走了过来。
“眼睛正常的人反而不方便了。”
“我算服了。”
说着,正春粗暴地搂住初枝的肩:
“怎么了?为什么在发抖?”
“我害怕。”
树木摇曳的声音越来越狂暴,凛冽的寒风掠过天堂,在呜呜作响。
“你瞧,身上湿成这样,快换换衣服吧!”
初枝从屋角的浅筐里拿来了正春的宽袖棉袍。
“真让人吃惊啊,你能看见吗?”
在一片黑暗中,正春有一种仿佛在接受一个神秘女孩服侍的感觉。
当正春脱下西装时,初枝坐在一旁,低头等着。
原来初枝也会做这些事情,正春觉得很不好意思。她那副像是一个小妻子的模样,使正春感到初枝已经属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