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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用喜生来讨账的,若不是昨晚在酒席上,栓子是少不了被喜生一顿饱打。
“这么乱的,”我说,“乡政府也不管管。”“怎么管,乡政府就那么几个人,
催粮催款,刮宫流产,就够他们忙了!如果你外爷在,还有个说公道调解的,你外
爷一死,没个德望高的人压得住阵了。”“我看大舅倒行么。”“他呀,嘴是能说,
胆儿小。”舅舅说,“当年狼多的时候,他和二狗去北山撵狼,狼没撵上,让狼撵
着他俩爬上了树,十多只狼围着树不走,我去解的围,二狗从此吓得摇头流涎水,
你大舅也吓得睡了十天,后来怎么也不参加捕狼队。现在看不到狼了,就他说的,
出门还得拿上个家伙,你没看见他家前墙后墙上还用石灰画着吓唬狼的白圈吗?这
……”舅舅突然想起了什么,打住话头,叫了我一声:“子明。”我说:“嗯。”
“你做梦不做梦?”
“咋不做梦,常做的。”“白日所想,夜里所梦,这我是知道的,可偏偏白日
想的事夜里没梦,想都没想的倒有了梦了,你给我解解。”我问舅舅做了什么梦?
舅舅说昨儿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打了几十年的猎了,从没梦到过狼,可
昨晚梦到了小时候曾经叼过他的那只狼。那狼已经很老了,他正在门口坐着的,一
抬头,狼在门口站了,而且叫他:傅山,傅山!他没有害怕,只是问:你是那里狼,
在十五个狼数里吗?狼说在十五个狼数里,你却认不出我了,我叼过你嘛!他再看
了看,果然是曾经叼过他的那只狼。他说:你还活着?!狼说:我还活着,我一百
五十岁了!这时候他就醒过来了。
“我怎么就梦到了它?”舅舅说。
“怕是你昨夜酒喝多了,伤疤发炎做痛,潜意识里又回忆到了小时候狼叼你的
事吧。”“……”舅舅似乎信了我,又似乎不信,他说:“你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说:“就是那狼真活了一百五十岁,它现在还能再来叼你吗?”
“这倒也是。”我们从河堤上回来,我留神了大舅家的院墙,院墙上果然画着
许多白灰圈儿,而安放在院墙角的狼夹子竟夹住了翠花的前爪,大妗子一边为翠花
卸狼夹子,一边骂大舅:“现在哪儿还有狼,你放这夹子夹你的骨殖呀?”
“小心点为好么,越是没狼的时候越要防备着有狼呀!”大舅回着话,见我们
进院,就不言语了,只笑着问我:地方好吧,好地方啊!
我说:“虫子吃过的苹果是最好的苹果,狼来光顾的地方当然是好地方。”
“可不敢说这话!”大舅说,“你是贵人,贵人嘴里有毒,说啥来啥哩!”他煞有
介事地看着我,低声说:“我倒有话问你哩,前十多天西南村口有了狼屎,河滩里
也发现了狼蹄印子,怎么又有狼了?有人传着说是州政府颁布了禁杀狼的条例后,
又从外地进过来了一批新的狼种到了商州,得是?!”我笑着摇头,心里却纳闷:
雄耳川人怎么也有了这种想法?“先前的狼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西南村口的狼屎
堆堆是大呀,木碗那么大的!”“你别见风就是雨的,连我都不知道,他谁就知道
了?”舅舅说,“就是引进投放了新狼,新狼偏偏就到咱这儿了?!!”两个舅
舅在院子里说话,我就回到屋里,烂头满脸枯黄地坐炕沿上,头是不疼了,人仍是
没精打采。
我悄声问他能不能走得动,烂头说干啥呀,我说西南村口发现了狼,不知是真
是假,得去看看。
我和烂头拿着照相机去了一趟西南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狼屎,一个老太太说
迷糊老汉拾粪拾得勤,是不是他把狼屎拾去了?寻着了叫迷糊的老汉,老汉正与几
个年轻的媳妇说浪话,说到某某的儿子已经在省城当了什么领导了,老汉就大发感
慨,不知道当那么大的领导该有多少好事占着,“我要是当官了,”他说,“雄耳
川的粪谁也不能拾!”我们就问老汉拾着没拾着过狼屎,老汉说:狼屎是白颜色,
里边有毛,好像是拾到过也好像是没拾到过,领我们去粪池里查看,结果仍是一无
所获,到了下午,大舅家却来了一伙人,都是问舅舅是不是行署给商州地区投放了
新的狼?这么多人严正着面孔询问投放新狼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觉,投放新狼
的话是我们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发奇想,而我确实也以此给专员去了信,可雄耳
川的传言是哪儿来的?“这决不可能!”舅舅向人们解释,“我可以如实告诉大家,
我的这个外甥就是专员派来考察狼事的,他曾经设想过投放新狼,但仅仅是一个设
想,哪儿就真的投放了狼,从哪儿引进,纸上画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这儿就你一个猎人了,可不敢再有个狼了!”“没出息,就那么怕
狼?!”“怕狼?笑话!真要是有新的狼了,雄耳川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舅
舅给我解围着,但舅舅却暴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议过专员投放新的狼
种的,对我就冷淡起来,更严重的是他们认为既然我写过建议,说不定行署真的就
已经投放了。舅舅的话没有起到消除疑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来,
就在我和烂头又一次去河滩寻找狼蹄印时,总有人远远地在身后监视,指指点点,
我向他们寻问关于狼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张和警惕的,反倒不停
地追问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狼,“你不敢哄了我们啊!”我诚恳地解释,甚至指天
发咒,我感觉到我已经很不宜在这里再呆下去,同时生出了几分悲哀,卑视起了雄
耳川人:长时期的没有了狼,他们在生存竞争中已经变得很虚弱了。
下定了离开的决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时舅舅就讲过,说这里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纹,一道一
道白的黄的颜色如穿了海军衫,现在,天慢慢热起来,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肤
上粘腻腻的只觉得难受,蚊子就赶也赶不走。
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厕,村巷里家家将没遮没拦的水茅坑挖在
屋后,却也正在后一排屋舍的门前,终日散发着热腾腾的臭气,蚊子和苍蝇就一团
一团在那里酝酿聚集。村子里,每年都发生过小孩跌进了水茅坑里的故事,就在我
们来到的第三天夜里,有喝醉了酒的汉子秘家时一头栽进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
大如鼓地漂浮出来才被发现。夜里出门,我和烂头都是打着马灯的,小心着是出不
了事的,每每上厕所就拿一把麦草在蹲坑旁煨烟火,防止蚊子的进攻。但午休却是
难以合眼的,蚊子会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摊血,你不知道这是蚊子本身的血还是
你自己的血,腥气难闻,而苍蝇更是在身上脸上爬落,疼倒不疼,却比疼痛更难受。
天一黑,屋里得挂蚊帐的,我和烂头睡在一个土炕上,烂头睡觉不老实,半夜里总
会把蚊帐蹬出一个洞儿,蚊子就钻进来,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着身子的部
位,折腾得实在没劲了,闭着眼心里说:叮吧叮吧,你总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
实在是有限,爬起来点了灯去烧蚊子,竟差一点燃着了蚊帐,生出一场火灾来。可
恨的是烂头还喜欢抱着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处,我把翠花抓起腿
扔到了炕下,终于发了脾气:我忍受得了饲虎,忍受不了喂这些小动物!烂头嘿嘿
嘿地笑,笑省城人娇气,笑知识分子的白皮细肉和不长体毛,他竟还有兴趣给我说
可以创造两种刑法,一是对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脱光衣服涂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让蚊
子叮,二是对死刑犯不必挨枪子,捆在那里架起一只脚,让羊呀狗呀的去舔脚心,
让其笑死。“你活该头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麦场上去睡了。
在打麦场上铺席睡觉,是奶奶以前常讲过的情景,那时天热,热得人恨不能揭
了身上的皮去,但男人们才敢去打麦场上睡,而且场边四角要生上篝火,狼是怕火
的。“睡到半夜,尿憋醒了,能看见篝火之外远远地闪着十几个几十个的绿光,那
就是狼在那里趴着。”奶奶说,胆小的人家再热再痒也不敢去打麦场上睡,大不了
在自家院子里铺席,睡时还是年纪大的,皮肉老的睡在外圈,孩子睡在中间,而且
一条绳一头拴在孩子的腰里,一头拴在大人的手上。如今,打麦场上横七竖八地睡
坡了许多人,有老的,也有少的,微微的风吹过来皮肤受活,又没了蚊子,我听见
有人在舒坦地笑,旁边人问笑啥呢,回答是我笑皇帝哩,皇帝大不了也是夜夜能睡
个安逸觉嘛!到了后半夜,人差不多是凉下来了,而露水开始泛潮,一些人卷了席
子和被褥回去,一些人仍睡得死死沉沉。我第一回在打麦场上睡过之后,烂头在第
二天晚上也到打麦场上来睡,舅舅始终是没有来,他一直认为还没有到仲夏,有什
么热的呀,他更不怕蚊子咬,“我的肉苦!”他打趣地说。这可是真的,我们身上
都被蚊子跳蚤叮出的红疙瘩,他却一点也没有。我和烂头一人一张席子,他睡在打
麦场的西南角,他的鼾声大,我睡在打麦场的西北角,后半夜有人往家去了,迷迷
怔怔里我抬头看着烂头,他依然睡得如《水浒》里赤发鬼刘唐,四肢展开,肚腹坦
荡,我就又躺下。躺下却没有了睡意,仰面看着天空,月亮已经瘦得是一根香蕉了,
云彩不停地从它的面前经过,是一丝一缕的银白的纱,村中的狗叫了一声,接着又
叫了两声,我听出是富贵的口音。似乎有人的脚步响,似乎又没有脚步响,一直如
雷的鼾声突然消失了,这烂头,我想,他是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