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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置身于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乌的鸣啭。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满20岁的时候。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玲子)仿佛确认乐器音质似的缓缓弹起巴赫的赋格曲。细微之处她刻意求工,或悠扬婉转,或神采飞扬,或一掷千钧,或愁肠百结。她不胜依依地侧耳倾听各种音质效果。弹奏巴赫时的玲子,看上去仿佛正在欣赏一件爱不释手的时装的妙龄少女,两眼闪闪生辉,双唇紧紧合拢,时而漾出微微的笑意。
我们不能不佩服这几段确乎是相当出色的文字,优美清丽,抒情传神,自然流畅,一泻而下。读之,全无磕磕碰碰、坑坑洼洼的滞重感和摩擦感,而有一种御风行舟般生理上的快慰,享受到阅读时特有的美妙和幸福。当代日本作家中像村上春树这样刻意经营文字拘泥文体的作家确不多见。他甚至认为每部作品的语言文体都各所不一。读者是否也有同样感受另当别论,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他的确对文体进行了独出机抒的尝试。如《挪》与《世》的语言风格显然有所不同。纵使在同一《世》里,“世界尽头”同“冷酷仙境”两部分所用笔调也有区别,前者压抑徐缓,后者腾挪有致。创作中,村上始终把语言和文体放在首位,“文体就是一切”。而社会反响也的确没有令他失望。
第三个原因,亦即最根本原因,恐怕在于作者敏感、准确而又含蓄地传递出了时代氛围,扫描出了80年代日本青年尤其是城市单身青年倾斜失重的精神世界,凸现出了特定社会环境中生态的真实和“感性”的真实。读来,我们每每感受到生活在现代繁华都市里的青年男女那无可救药的孤独、无可排遣的空虚、无可言喻的无奈和怅惘。孤独、空虚、无奈和怅惘,即置身于“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作者原话)中都市年轻人充满失落感的心绪,应该是村上一以贯之的创作主线。
《挪》中的直子和她最初的恋人木月所以自行中断生命的流程,无非由于两人“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无法同日益变化的外界相沟通相适应,说得极端一点,即患有现代人特有的“精神隔断症”或日“自我封闭症”。纵使活泼好动得如一头春天的小鹿的绿子,也在家庭和学校(特别是中学6年时间)两个长住空间被丢弃在孤独的荒原,不止一次诉说“孤单得要命”。甚至那般春风得意所向披靡的永泽,也同样背负着他的人生十字架“在阴暗的泥沼中孤独地挣扎”。而主人公渡边,心里更是始终怀抱巨大的空洞匍匐在人生途中。小说最后,绿子问他在哪里。
“我现在哪里?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顾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连连呼唤绿子。”失去直子的渡边自然无法返回己然过往的岁月,却又不知现在置身何处,现在亦无立足之地。于是我们便只有同主人公一道咀嚼孤独无奈的涩果。
这种孤独、无奈、失落之感在《舞》中展现得更为入木三分:
“人们崇拜资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机,崇拜其神话色彩,崇拜东京地价,崇拜‘奔弛’汽车闪闪发光的标志。除此之外,这个世界再不存在任何神话。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要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这便是现在。网无所不在,网外有网,无处可去。若扔石块,免不了转弯落回自家头上。……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在这里,村上对时代对社会己彻底绝望,剩下的惟有挥之不去的失重感失落感幻灭感,惟有无可奈何的孤寂与悲凉。然而毕竟“无处可去”,只能在这个世道生存下去。而要生存下去,便只能“不停地跳舞!不要考虑为什么跳,不要去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艺儿本来就没有的”——这也正是《舞!舞!舞!》(Dance·Dance·Dance)的寓意所在。
在另一部长篇《世》中,作者通过两个极富寓言和象征色彩的平行发展的故事形象地告诉人们:在现代高科技和政治体制等强大的外在力量面前,人成了被抽去人之所以为人的实体的空壳,成了历史长河中茫然四顾的傀儡物种,成了附在都市这一疯狂运转的庞大机器的一颗尘埃。他们——尤其生活在社会基层的小人物——整个身心都浸泡在孤独、空虚和无奈的夜幕下无边的冰水中。作者在构筑“虚实莫辨的‘冒险谭’时用的是淡淡的笔调,而其结局却那样令人绝望。这似乎既是作家个人的世界观,又是我们这个时代共通的感性。主人公总是在寻求什么,但其所寻求的一开始便在某处失落,因而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填充其失落感”。(岛森路子语,《每日新闻》1995年1月9日)作者以那种近乎洞幽烛微的智者的平静、安详和感悟,超然而又切近地谛视这个竞相奔走物欲横流的丑恶而富足的世界,以其富有个性但又与人相通的视角洗印着时代的氛围图和众生的“心电图。”
这点在《奇鸟行状录》中得到了进一步展示:一切都那么莫名其妙,那么怪诞荒唐。孤独。空虚。无奈。悲凉。存在感的稀释。主体性的迷失。社会连带意识的分崩离析。其中尤以下到井底苦思三天三夜的“我”具有象征意味,点化了现代人特别是现代年轻人的“精神断绝”(dismunication):他们渴望与人沟通,渴望观赏外面的风光,渴望得到关爱与慰藉,然而走不出自己封闭的心之堡垒。因而只能在孤独中彷徨,在彷徨中求索:人是什么,我是什么?“是我又不是我,是现实又非现实,是虚构又非虚构,精神视野中有而现存世界中无却又与生活在现代的我们每一个人息息相通——村上春树一直在写这样的东西,这样的现实神话。”(岛森路子语,同上)
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其一,真正的悲哀还不在于精神的失落,而在于对失落精神的寻找即希求返璞归真的努力。因为这样努力势必同世俗现实发生冲撞,而有可能酿成致命的悲剧。这点集中体现在《舞》中电影明星五反田身上。他“力图在这勾心斗角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这种生存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种滑稽”。结果只能以驱车投海而告终。因为这并非某个人的精神失落,而是整个社会的精神失落以至堕落。物欲扬起的谩天灰尘,早已笼罩住了人性的光辉。作者在此之所以力图用非理性来表现理性,用荒诞表现正常,用滑稽表现严肃,从根本上说,无非因为这个社会并无理性可言,荒诞便是正常,滑稽即乃严肃,用《挪》中“我”的话来说,“把病员(精神病患者)同职员全部对换位置还差不多”。
其二,主人公的孤独和空虚并不等同于消极和懦弱。不错,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是三十几岁的离婚男子)极为关注日常生活中似乎毫无意义可言的小事,甚至可以独对一个烟灰缸或酱油壶看上30分钟到1个小时,但作者并不认为这点当真无聊至极,莫如说大多时候是以肯定的态度对待一般人持否定态度的现象,并赋予其相应的意义。主人公甚至颇为欣赏自己的孤独与空虚。也就是说,他们都很善于确认自己、满足自己、经营自己,很善于在自己的小天地中从琐事中寻找乐趣(也是因为对于大天地里的大事他们奈何不得吧),从而得以肯定自我,保持自己赖以区别于人的个性。他们不伤害别人,但当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也并不退缩,并不忍气吞声。事实上村上笔下的主人公也都是颇有本事的、老辣的、不好欺负的——可以说,这是当今日本相当一部分青年的价值观和精神架构。村上春树恰恰敏锐地、先觉性地捕捉到了这一信息,这是村L走红的一个根本性“秘密”。
最后,村上作品的受欢迎似乎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其另一魅力所在。
细心的读者想必记得《挪》第九章关于初美的那段文字:渡边用出租车送初美回宿舍途中,目睹初美的风度情态,强烈感到她身上有一股尽管柔弱却能打动人心的作用力,便一直“思索她在我心中激起的这种感情震颤究竟是什么”。而直到十二三年后才在异国圣菲城那气势逼人的暮色中,恍然领悟到“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也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很早以前就己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当我恍然大悟时,一时悲怆至极,凡欲涕零”。
同样,《挪》之所以能同时吸引住恐怕并不年轻的读者,奥妙之一大约就是因为它唤醒了他们深层意识那部分沉睡未醒的憧憬,那便是男儿揉合着田园情结的永恒的青春之梦。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罪罪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荒草在10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透迄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挪》)
小说一开始便将我们带进一片宁静平和的草地风光——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就是田园风光。对于农耕民族来说,田园永远是令人一次次神往和激动的字眼。如今居住在城里的人们原本也来自某块田野。因此在感觉中我们永远走不出故乡夕阳满树的村舍,排遣不掉如袅袅炊烟的乡愁。而更妙的是,在草地上与自己相伴而行的还是一位年轻漂亮清纯姻静的姑娘。美丽的田园,美丽的姑娘——什外还需求什么呢?小说就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