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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冒险记-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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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过一会儿管理员吐出一字。

我不解其意识把视线投向路的左侧,黑沉沉滑溜溜的原生林壁如从地表削掉一般荡然无存,大地陷入虚无之中:巨大的峡谷!光景自是壮观,但没有一丝暖意。如切如削的悬崖峭壁将所有生命体抖落一空,却仍不尽兴,又把不吉利的气息吐向四周。

沿峡谷伸展的路的前方,出现一座异乎寻常的光秃秃的圆锥形山,端头扭曲,简直像被一股巨力拧歪的。

管理员紧握摇摇晃晃的方向盘,朝那座山扬扬下巴说:

“要转到那后面去。”

从谷底吹来的滞重的风由下而上抚起右面斜坡茂密的绿草。细沙打在车窗玻璃上“啪啪”作响。

经过几个急拐弯,随着车向圆锥体上端接近,右侧斜坡变成陡峭的石山,不久又变成垂直的石壁。我们那样子就好像勉强匍匐在巨幅石壁开凿出来的狭窄的突起物上。

天气急转直下。掺杂些许绿色的淡灰就像厌倦了这种不稳定的微妙色调而变为暗幽幽的灰色,其间又涌入煤炭般的不均匀的黑。周围山峦也随之暗影沉沉。

风在研钵形部位打着漩涡,发出卷起舌头吐气般讨厌的声响。我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毛衣里也冷汗直流。

管理员紧闭嘴唇,向右又向左不断拐着大弯,并且以仿佛要听取什么的神情往前探着身子,一点点减缓车速,在路面约略宽些的地方踩下脚闸。引擎停下来后,我们被抛弃在冻僵般的沉寂中,唯独风声在大地彷徨。

管理员双手搭在方向盘,久久沉默不语。之后从吉普车下来,用工作鞋底“囊囊”磕响地面。我也下车立在他身旁,望着路面。

“到底不行啊!”管理员说,“雨比我想的厉害得多。”

我觉得路并没有那么湿,相对说来,倒像又于又硬。

“里边湿,”他解释道,“所以人们才受骗上当。这地方很有点特别。”

“特别?”

他没有回答,从上衣袋掏出烟,擦燃火柴。”反正先走走看吧。”

我们往下一个拐弯处走去,走了200多米。令人不快的寒气就像缠在身上似的。我把防风运动服的领口竖起,拉链一直拉到下巴,还是无济于事。

管理员在拐弯处停住,嘴角叼烟,静静盯视右侧的悬崖。悬崖正中有水涌出,向下淌成一条小溪,慢慢穿过路面。水含有粘土,很浑,呈淡茶色。用手指摸了摸悬崖湿漉漉的地方,表层扑簌簌崩落下来。岩体比眼看要酥脆得多。

“这个弯最叫人讨厌。”管理员说,“地面也脆,但不止这个,总好像凶多吉少,连羊到这里都犯怵。”他咳嗽好一阵子,烟扔在地上。“对不起,我不想冒险。”

我默默点头。

“走路可以吧?”

“走没有问题。主要是怕震动。”管理员再次用鞋底猛磕地面。稍隔一点时间差,传来钝钝的回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呃,走是不要紧的。”

我们回头往吉普车走去。

“离这儿还有4公里。”管理员边和我并肩走边说,“领女的走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一条路,坡也不怎么陡。不能送到最后,抱歉。”

“可以的。谢谢你了。”

“一直在上边?”

“难说。或许明天就回来,也可能一个星期,就看情况了。”

他又叼起1支烟,这回没等点火就咳呛了。“当心些好。看这情形,今年雪来得早。雪一厚起来,可就休想从这里出去了。”

“当心就是。”我说。

“门前有个信箱,钥匙夹在箱底。要是没人,可以住进去。”

我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从吉普车拿下行李,脱去薄些的防风运动衣,从头顶套上厚些的登山派克服,但还是抵挡不住彻骨的寒气。

管理员在狭窄的路面弄得车体在山崖上磕磕碰碰,好歹把吉普掉过头去。每次相碰,崖土都哗啦啦掉下来。掉过头后,管理员按响喇叭挥手,我们也挥手。吉普车一转弯不见了,只我们两人孤零零留下,觉得就像被抛在了世界的最边缘。

我们把背囊放在地上,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只管一齐眺望四周的景致。眼下深深的谷底,一条银色山溪描出徐缓而纤细的曲线,两侧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树林。隔谷朝对面望去,红叶点缀的低矮的山脉连绵起伏,远处平野若隐若现。稻谷已经割毕,田里升起几缕烧稻草的烟。作为景观诚然非同一般,但无论怎么观望都上不来兴致。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带有一股异教意味儿。

天空给潮乎乎灰濛濛的云遮得严严实实。云看起来更像是色彩均匀的布料。乌黑的云团从其下面低回流移,仿佛一伸手,指尖即可触及。它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东流去。那是从中国大陆越过日本海穿过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涌动的重云。如此凝望纷至沓来又接连离去的云阵的时间里,我们立脚之处的不稳程度变得无可忍耐起来。它们只消心血来潮地一吹,甚至就可把我们连同这紧附岩壁的脆弱的弯路拽进虚无的谷底。

“抓紧吧!”说着,我扛起背囊。我打算在雨或夹雨雪下起之前快点赶到有房屋的地方,哪怕多赶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阴冷的地方给淋成落汤鸡。

我们匆匆通过“讨厌的拐弯处”。管理员说得不错,这拐角确有不吉利的地方。先由身体感觉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继而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叩击脑袋某个部位发出警告,感觉上就像过河时一脚踩进温度骤然不同的泥潭。走五百多米的时间里,碾踩地面的鞋音几次发生变化。数条蛇一般扭来扭去的小溪水横过路面。

通过拐弯处我们也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以便尽可能远离那个地方。走了30分钟,石崖的倾斜度舒缓下来,零零星星现出几棵树木,我们这才松了口气。

走到这里,前面的路就不成问题了。路变得平坦,周围的凶杀之气也渐趋淡薄,开始慢慢往温和的高原风光过渡。鸟也开始出现了。

又走了30分钟,我们完全离开那座奇妙的圆锥山,来到桌面一般平展展宽敞敞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拥着陡峭的山体,觉得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个陷没似的。叶片变红的白桦林海永无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桦林问茂密地生长着色彩亮丽的灌木和绵软的杂草。随处可见被凤吹倒的白桦变褐变朽。

“地方像是不错嘛!”她说。

经过那个拐弯处,这里看上去的确像是很不错。

一条笔直的路穿过白桦林。宽度仅可容一辆吉普通过,直得几乎令人头痛,没有转弯,没有陡坡。往前看去,一切都收缩为一个点。乌云在那一点的上方漂流。

那样的静,甚至风声也被无边的林海吞噬一净。一只黑黑的圆滚滚的鸟不时伸出红色的舌尖尖锐地撕裂四周的空气。鸟消失不见,岑寂便如软软的果冻塞满那条裂缝。铺满路面的落叶吸足两天前的雨水,潮乎乎的。除了鸟,再无任何东西打破沉寂。白桦林不见尽头,笔直的路也不见尽头。刚才还那般压迫我们的低云,从林间望去,竟有些像虚构之物。

大约走了15分钟,碰见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上用桦木并排架起一座带栏杆的结结实实的小桥,周围是一片休憩用的空地。我们在这里放下东西,下河喝水。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水,凉得手发红,很甜,一股软土味儿。

云势虽然依旧,但天气总算挺了过来。她整理好登山鞋的鞋带,坐在栏杆上吸烟。下游传来瀑布声。从声音听来,瀑布似乎不很大。阵凤从路的左侧吹来,吹得地上的落叶泛起涟漪,旋即遁往右侧。

吸罢烟,用鞋底踩死。这时发现旁边另有一个烟头。我拾起细细查看,是被踩扁的“七星”。从没有潮气这点分析,应该是雨后吸的,也就是昨天或今天。

我努力回想鼠吸什么烟,却想不出,甚至吸不吸烟都想不起来。于是转念把烟头扔进河里,水流转眼间把它带去下游。

“怎么了?”她问。

“发现一个新烟头。”我说,“大概近两天有谁坐在这里和我一样吸烟来着。”

“是你那个朋友?”

“是不是呢,说不准。”

她挨我身旁坐下,两手撩起头发给我看耳朵——已好久没给我看了。瀑布声在我的意识中顿时远去而又返回。

“还喜欢我的耳朵?”她问。

我微笑着伸出手,用指尖碰她的耳朵。

“喜欢!”我说。

又走了15分钟,路突然终止。白桦林海也如被切掉再也不见:我们眼前展开湖水般广阔的草场。

草场四周每隔5米打一根桩,桩间拉着铁丝网。网旧了,已经生锈。看来我们是折腾到了牧羊场。我推开已然磨损的对开门进入里边。草软绵绵的,地面又黑又湿。

草地上空有乌云流移。顺着云的流向,可以看见高耸的山。尽管观看的角度不同,但无疑跟鼠照片上的是同一座山,无须抽出照片核对。

但实际目睹曾几百次从照片上看到的这片风景,觉得甚是奇妙。其纵深竟是那样的造作,与其说是赶到了这里,倒不如说是谁按照片匆忙在这里造出一片临时风景。

我靠着木门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我们是找到了。找到这点意味什么暂且不论,反正我们是找到了。

“到了啊!”她把着我的胳膊说。

“到了。”我应道。此外无须多言。

隔着草场的正前方,有一座美国乡村风格的两层木结构旧楼。那是羊博士40年前建造而由鼠的父亲购得的建筑物。因为没有参照物,无法从远处凭视觉准确把握房子的大小。只觉得呆呆板板敦敦实实,白漆在阴晦的天空下显得模模糊糊,给人以不祥之感。近乎锈色的芥未色复折房顶的正中,一个方形砖砌烟囱朝天竖起。房子四周没有围墙,代之以久经岁月的一片常青树。树展开枝桠,保护建筑物免受风雨雪的袭击。房子丝毫感觉不出人气,一看便觉得莫名其妙。既非给人的印象欠佳或显得凄冷,也非建筑样式格外奇特,更不是说古旧得不成样子,而仅仅是莫名其妙,俨然一个在无法顺利表达情感的过程中年老体衰的巨大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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