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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年纪和我差不多,没留胡子吧?”
“嗯,”管理员说,“正是。”
“得得!”照片都不必给他看。
3.十二瀑镇的夜晚
由于给了钱,同管理员的交涉真可谓一帆风顺。说好第二天早上8点他来旅馆接我们,把我们送去山上的牧场。
“也罢,给羊消毒下午开始也来得及的。”管理员说。委实干脆而又现实。“但有一点叫人不放心,”他说,“昨天下雨把地面弄软了,有块地方很可能车过不去。那时可就得劳驾走路了,怪不得我的。”
“没关系。”我说。
回来走在山路上,我终于想起鼠的父亲在北海道拥有一处别墅。鼠过去几次向我提起。山上,宽广的草场,陈旧的两层楼。我总是事后很久才想起关键事情。原本一开始接到他信时就该想起才是。只要一开始想起来,查找办法任凭多少都有。
我很有些自我厌恶,沿着一刻比一刻昏黄的山路有气无力走回镇子。一个半小时只碰到三辆汽车。两辆装木材的大卡车,一辆小拖拉机。三辆都是下山去的,谁也没打招呼问我搭不搭车。当然这对我倒也求之不得。
赶回宾馆已7点多了,四下一片漆黑。身上一直冷到体内。小牧羊狗从狗窝探出脑袋,朝我“咕咕”抽响鼻子。女友在蓝粗布衣服外面套一件我的圆领毛衣,在靠近门口的电子游戏机室里如醉如痴地打游戏机。游戏机室看样子是用旧接待室改造的,剩有满够气派的壁炉,且是烧木柴的地地道道的壁炉。里边有4台电子游戏机和两架克郎球台。球台是西班牙制造的,便宜货,又旧,几乎没办法玩。
我求旅馆准备饭,然后三两下洗个澡。擦身体时量了好久没量的体重:60公斤,和10年前一样。侧腹的赘肉也在这一周时间里彻底淘汰。
回到房间,饭已做好。我一边夹火锅里的东西喝啤酒,一边讲绵羊饲养场和那个自卫队员出身的管理员。女友为没看到那只羊感到遗憾。
“不过这回好像总算摸到了球门跟前。”
“但愿。”我说。
我俩看罢电视里希区柯克的电影,钻进被窝熄灯。楼下钟打响11点。
“明天得早起啊。”我说。
没有回声。她已经打起规则的鼾声。我调好旅行闹钟,在月光下吸上1支烟。除了河的流水声不闻任何声籁,仿佛整个镇子都睡了过去。
奔波了一天,身体筋疲力尽,而意识却很亢奋,怎么也睡不着。刺耳的杂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寂静的黑暗中屏息不动,镇上的风景开始在我周围溶化。房屋老朽不堪,路轨生锈生得面目全非,农田杂草葳蕤——镇子就这样结束百年短暂的历史,沉没于大地之中。时间如倒转的胶卷向后退去。虾夷鹿、熊、狼在大地出没,一大群蝗虫黑压压遮天蔽日,漫无边际的山白竹在秋风中此起彼伏,蓊郁的针叶林不见一线阳光。
人的一切活动如此荡然无存之后,羊们——唯独羊们——剩留下来。它们在黑暗中亮亮地闪烁着眸子,定定地注视着我。它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是盯住我不动。羊有几万只之多。“嗑吃嗑吃”单调的齿音覆盖了整个地表。
随着挂钟打响12点,羊们消失了。
我睡了过去。
4.不吉祥的拐弯处
一个阴沉沉冷飕飕的早晨。我很同情这种天气在凉冰冰的清毒液里被迫游动的羊们。也许它们并不把寒冷当一回事——应该不当回事的。
北海道短暂的秋天已接近尾声。厚厚的灰色云层预示着雪的降临。我是从9月的东京飞到10月的北海道的,觉得几乎没有领略到1978年的秋天。仅有秋天的开始和秋天的尾声,没有秋天的正中。
6点我睁眼醒来。洗罢脸,饭好之前一直独坐在檐廊里看着河流。水位比昨天回落一点,浑浊也已全部消失。河对岸是一片舒展的水田。一眼望去,结粒的稻穗在不规则的晨风中勾勒出奇妙的波纹。一辆拖拉机驶过混凝土桥往山上开去。拖拉机“突突突”的引擎声久久地低低地随风传来。3只乌鸦从叶子变红的白桦林中间飞出,在河流上空画出一个圆圈后落在栏杆上。落在栏杆的乌鸦们看起来俨然上演现代剧的剧场里的旁观者。这一角色也当腻了,它们便一只接一只飞离栏杆,往河流上游飞去。
8点整,绵羊管理员的旧吉普车停在旅馆门前。吉普是箱形带篷的。大概是处理品,引擎盖一侧淡淡留有自卫队所辖部队的名称。
“奇怪呀,”管理员一见到我就说,“为慎重起见,昨天给山上打了电话去,却根本不通。”
我和她坐进后排座。车内微微有股汽油味儿。“最后一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我问。
“什么时候呢?上个月!上个月20号前后。那以后再没联系过。一般是对方有事打过来,如告诉购物清单什么的。”
“铃也没响?”
“啊,什么声音也没有。说不定哪里线断了。下起大雪来,断线情况也不是没有。”
“可并没下雪。”
管理员脸朝车篷,“咯嘣咯嘣”转动脖子。”反正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了。”
我默默点头。汽油味弄得我脑袋昏昏沉沉。
车驶过混凝土桥,沿昨天路线往山上开去。通过绵羊牧场时,3个人看了看两根立柱问的招牌。饲养场一片沉寂。羊们大概以那蓝色的眼睛凝视各自沉默的空间。
“消毒下午开始?”
“噢,是吧。不过也不用那么着急,下雪前完成就行。”
“雪什么时候开始下呢?”
“下星期下也不奇怪。”说罢,管理员一只手仍搭在方向盘上脸朝下咳嗽一阵子。“积雪要在进入11月以后。知道这一带的冬天么?”
“不知道。”我回答。
“一旦开始积雪,就决堤似的积个没完。那一来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只能在家里缩起脖子不动。原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可你不是一直住着吗?”
“喜欢羊。羊是脾气好的动物,对人的模样也记得清楚。怎么说呢,照料起羊来,一年时间一晃儿就没有了,不过一年年团团转过去罢了。秋天配种,熬过一冬,春天生羔,夏天放牧。羊羔长大,秋天又是配种,就这么反反复复。羊每年换一茬,只有我上岁数。上了岁数,就尤其懒得离开镇子了。”
“冬天羊干什么呢?”女友问。
管理员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双手握着方向盘一闪转过头,一眨不眨看她的脸。好在是笔直的柏油马路,对面又无车来,但我还是淌出冷汗。
“冬天羊一直呆在牧舍里不动。”管理员总算把脸转向前方说道。
“还是挺无聊的吧?”
“你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聊?”
“不清楚啊。”
“羊的情况也差不多。”管理员说,“压根就没想那个,想也想不清楚。吃干草,小便,打打架,想想肚里的羔——一冬就这么过去了。”
山坡一点点陡了起来,道路也随之画出S形弯。田园风光渐渐消失,绝壁般挺立的黑魆魆的原生林开始占据路旁。原生林时而断开,可以望见平野。
“积起雪来,这一带就根本别想跑车了。”管理员说,“当然也没有跑车的必要。”
“没有滑雪场和登山路什么的?”我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有游客。所以镇子一天比一天衰落。直到60年代后期还作为寒冷地带农业的样板镇热闹过,但粮食过剩后,就再也没人对在电冰箱里搞农业感兴趣了。噢,这倒也是理所当然。”
“木材厂怎么样?”
“人手不够,搬到方便些的地方去了。眼下镇上仍有几家小厂,都不成样子,山上砍下的木料都路过镇子直接去了名寄或旭川。所以,只有道路像模像样,镇子却荒凉下去。安上大大的钉齿轮胎的重型卡车一般雪路都不在乎。”
我下意识地叼起1支烟,又怕汽油味儿,遂装回烟盒。衣袋里剩有柠檬糖,我决定含糖。柠檬味儿和汽油味儿在口中混在一起。
“羊打架的?”女友问。
“经常打架。”管理员说,“大凡群体行动的动物都是这样,羊社会也有具体座次,每只都有。一个圈里有50只,羊就从1号排到50号。它们全都清楚自己的序号。”
“真够可以的!”女友道。
“这样对我来说也容易管理,只要抓住最厉害的头羊,其他的只管默默跟在后面。”
“既然座次已经排定,那么特意打架又是为什么呢?”
“某只羊受伤体力下降,座次就不稳定起来。下面的羊就挑战想要升级,结果三四天折腾来折腾去。”
“可怜!”
“也是轮流坐庄。被一脚踢开的,年轻力壮时也是靠踢开别的羊上来的。一旦落到刀口下,第1也好第50也好统统没有了,都和和气气成了烤羊肉。”
她“唔”了一声。
“不过最可怜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头羊。晓得羊的两性关系吗?”
不知道,我们说。
“养羊最关键的就是交配管理。所以要公母分开,公是公,母是母。母羊圈里只放进1只公羊,一般都是最强壮的头号公羊。就是说,把最佳的种传下来。一个来月事完之后,种羊又返回原来全是公羊的圈里,但那期间羊圈里已形成新的顺序。种羊由于交配体重减轻一半,打架也根本打不赢。然而其他羊却合伙一起找它厮打。够可怜的!”
“羊怎么打架呢?”
“脑袋和脑袋对撞。羊的额头铁一样硬,里边是空的。”
她默然思考什么。大概是在想象羊头顶头争斗的情景。
行驶了30分钟,柏油路面突然消失,路面也窄了一半。两旁黑沉沉的原生林如惊涛骇浪一齐朝车涌来。气温降了几度。
路糟糕透顶,车身如地震仪一样上下摇摆。脚前塑料筒里的汽油开始发出不吉祥的声音,竟如脑浆在头盖骨里四溅开来,一听都令人头痛。
这样的路大约持续了20至30分钟,连表针都看不确切。这时间里谁也没再开口。我牢牢抓住车座靠背上的皮带,她紧紧抓住我的右臂。管理员精力集中在方向盘上。
“左!”过一会儿管理员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