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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羊的关系?”
“是的,是羊的关系。羊把我抛弃在那种状态中。那是1936年春天的事。”
“从农林省辞职是为了找羊?”
“当官的,全都是混蛋。那些家伙根本不懂事物真正的价值,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那只羊具有的重大意义。”
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饭菜送来了。”
“放下!”羊博士吼道。
传来托盘放在地上的咣啷声,随即脚步渐渐远去。我的女友开门把饭菜端到羊博士的写字台上。托盘上放有给羊博士的汤、色拉、面包卷和肉丸子,以及两杯给我们准备的咖啡。
“你们吃了?”羊博士问。
“吃过了。”我们回答。
“吃的什么?”
“葡萄酒炖乳牛。”我说。
“炸虾。”她说。
羊博士“唔”一声,然后喝汤,嗑嗤嗑嗤嚼油炸面包块,“对不起,边吃饭边说好么?肚子饿了。”
“请请。”我们说。
羊博士喝汤,我们啜咖啡。喝汤时羊博士总是盯着汤碗喝。
“照片上的地方您知道吗?”我问。
“知道,一清二楚。”
“可以告诉我们吗?”
“等等,”羊博士把喝空的汤碗推去一边,“事情这东西有个顺序。先从1936年说起吧。我先说,我说完你说。”
我点头。
“简单说来,”羊博士讲道,“羊进入我体内是在1935年夏天。我在满蒙国境附近调查放牧情况时迷了路,钻进偶然看见的山洞里过了一夜。梦中出来一只羊,问我可不可以进入我体内,我说无所谓。当时自己没当回事,因为心里明白是在做梦。”老人咯咯笑着吃色拉,“那是过去从未见过的一种羊。由于职业关系,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种类的羊,但那只羊是特殊的。犄角弯的角度甚是奇妙,四肢短粗壮实,眼睛如地下水一般清澈透明。毛是纯白色的,背部生有星纹褐毛。这样的羊哪里都没有。所以我才说进入我体内也无所谓。因为即使作为研究羊的人,也不愿意眼睁睁放过如此珍稀品种。”
“羊进入体内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感觉到有羊。早上一起来就感觉到,知道有羊在自己体内。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
“头痛体验呢?”
“生来从未有过。”
羊博士把肉丸子整个沾满调味汁塞入口中,闭嘴大嚼。“羊进入人体在中国北方和蒙古地区并非什么希罕事。他们以为羊进入人体是神赐予的恩惠,例如元朝出版的书上写道成吉思汗体内进入一只‘背负星纹的白羊’。怎么样,有趣吧?”
“有趣。”
“能够进入人体的羊被视为长生不死之羊,而体内有羊的人也长生不死。然而羊一旦逃离,就无所谓长生不死了。一切取决于羊。它要是中意,几十年都在同一个地方;而若不中意,就一下子离开。羊离开后的人一般被称作‘羊壳’,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他闭嘴大嚼。
“羊进入体内后,我一直研究有关羊的民俗学和传说。问当地人,或查古书。一来二去,羊进入我体内的说法在人们中间越传越广,最后传到我的上司耳朵里。上司不满意这个,把我贴上‘精神错乱’的标签送回国内,即所谓殖民地痴呆症。”
羊博士消灭掉三个肉丸,开始进攻面包卷。从旁边看都知他吃得开心。
“构成日本近代本质的愚劣性,就在于我们在同亚洲其他民族的交流当中没学到任何东西。羊的问题也是同样。日本绵羊养殖的失败,就是仅仅从羊毛羊肉自产自足这个观点来对待所造成的。缺乏日常生活层面的思想认识,只知道高效盗取脱离时间的结论。一切皆然。也就是说,脚役沾在地上。战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羊也一起来到了日本?”我把话拉回。
“是的。”羊博士说,“从釜山乘船回来的,羊也一起跟回。”
“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羊博士冲口而出,“不知道啊!羊没有告诉我。但那家伙野心勃勃,这点我是知道的。它有个庞大的计划,想彻底改变人和人世。”
“由一只羊来干?”
羊博士点下头,把最后一块面包卷塞入口中,啪嗒啪嗒拍拍手。“无足为奇。想想成吉思汗干好了。”
“那倒是。”我说,“可为什么羊时至今日才干并选在日本干呢?”
大概是我把羊弄醒的吧。羊肯定在那山洞睡了好几百年之久。是我、是这个我把它弄醒过来的。”
“不是你的责任。”我说。
“不不,”羊博士说,“是我的责任,我本来该早些意识到才是。那样,我也有办法可想。但我意识到这点费了些时间,等我意识到时羊已经跑掉了。”
羊博士沉默下来,用手指揉了揉冰柱般的白眉毛。看来42载的时间重量已吃进他身体每一个细胞。
“一天早上醒来,羊已经不见了。我这才知道所谓‘羊壳’是怎么个东西。地狱!羊只留下了感念,而若没有羊又无法把那感念释放出去。这便是‘羊壳’。”
羊博士再次拿手纸擤把鼻涕:“好了,下面轮到你讲了。”
我讲了羊离开羊博士以后的情况——羊进入狱中一个右翼青年的体内,他出狱后成了右翼大头目。后来去中国大陆建立情报网和搜刮钱财。战后被定为甲级战犯,但以提供中国大陆情报网为交换条件获得释放。释放后以从大陆带回的财宝为杠杆控制了日本战后政治、经济、情报的阴暗面,等等。
“这个人物听说过。”羊博士无限厌恶似的说,“看来羊总算找到了合适人物。”
“不料今年春天羊离开了他的身体。本人眼下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而在此之前羊一直在掩饰他的脑疾。”
“幸运啊!对‘羊壳’来说,半清不清的意识还是没有为好。”
“羊为什么离开他身体了呢?本来他已花费漫长岁月构筑了那般庞大的组织。”
羊博士喟然长叹:“你还不明白?那个人物的情形和我一样:没有了利用价值嘛!人是有极限的,而到达极限的人对羊便无用处。估计他还没能完全理解羊真正有求于他的是什么。他的作用就是构筑庞大的组织,完成之后他便被抛开,正如羊把我作为交通工具来利用那样。”
“那么,羊在那以后怎么样了呢?”
羊博士拿起台面的照片用手指啪啪敲着:“在日本全国往来彷徨,寻找新的宿主。想必羊将用某种手段找出一个新的人物把他置于组织之上吧。”
“羊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刚才也说了,遗憾的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羊追求的只能是羊式感念的具体外现。”
“那可是善的?”
“对羊式感念来说当然是善的。”
“对您呢?”
“不清楚,”老人说,“真不清楚,羊离去后,就连哪部分是我自己哪部分是羊影都不清楚。”
“您刚才说的有办法可想指的是什么呢?”
羊博士摇头道:“这个不打算讲给你听。”
沉默再次笼罩房间。窗外下起急雨。来札幌第一场雨。
“最后,请您把照片上的地方告诉我们。”我说。
“那是我生活了9年的牧场。在那里养羊来着,战后很快被美军接收,还的时候作为带牧场的别墅用地卖给一个有钱人了。现在也应是那个人所有。”
“现在还在养羊?”
“不知道。但从照片上看,好像现在也还在养。那地方远离人烟,举目不见人家。冬天交通都断绝。一年恐怕也就使用两三个月。倒是个安静的好地方。”
“不使用时由谁管理呢?”
“冬天大概一个人也没有。除我,不至于有人愿意在那里度过一冬。至于羊,只要花钱,委托给山下镇营绵羊饲养场即可。屋顶的雪设计上可以自然滑落地面,盗窃也无须担心——在那样的山中就算盗得什么也很难走到镇上。毕竟雪量大得惊人。”
“眼下有什么人在吗?”
“这——怕没有吧!快下雪了,又有熊到处寻找越冬食物……打算去一趟那里?”
“我想是要去的。此外没别的指望。”
羊博士闭起嘴巴,久久没有做声。唇角沾着肉九番前酱。
“其实在你之前还有一个人就那牧场来问过我,大约是今年2月。大致年龄嘛,对了,和你差不多。说是看到宾馆大厅里的照片来了兴致。我也正闲得无聊,就这个那个告诉他不少。他说打算用来做小说素材。”
我从衣袋掏出我和鼠的合影递给羊博士。那是1970年夏天杰在爵士酒吧给照的。我歪头吸烟,鼠冲着照相机竖起大拇指。两人都年轻,都晒得黑黝黝的。
“一个是你,”羊博士打开台灯细看,“比现在年轻。”
“8年前的照片。”我说。
“另一个像是那个人。倒是上了点年纪长了胡须,应该不会看错。”
“胡须?”
“上嘴唇上的很整齐,其他乱糟糟的。”
我想象留胡须的鼠的脸,但想象不好。
羊博士给画了牧场详图。在旭川附近换乘专线,大约3小时到达山脚一座小镇。从镇子到牧场开车还要3小时。
“承蒙指教,十分感谢。”我说。
“实话跟你说,那只羊最好不要再理会了。我就是一个例证。和那羊弄在一起的人没一个幸福。因为在羊那一存在面前,一个人的价值观是绝对软弱无力的。不过嘛,你也有很多具体情况。”
“是啊。”
“小心!”羊博士说,“把碗碟放到门外去。”
4.再见,海豚宾馆
我们花一天时间做出发准备。
在体育用品店买齐登山装备和便携食品,在百货大楼买了厚厚的菲舍曼毛衣。在书店买了牧场附近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和一本地域史。鞋买的是结结实实的钉鞋,内衣买的是硬撅撅的防寒用的。
“这买卖好像不大适合我。”她说。
“到雪地里,就没工夫考虑这么多了。”我说。
“打算住到积雪时节?”
“说不准。不过10月末就开始下雪,准备工作还是先做了好。谁也不晓得发生什么。”
回到宾馆,我们将这些物体塞进大背囊,把从东京带来的用不着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