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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大家活着都多多少少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嘛。何况,没东西可找的时候甚至也可能有的。”
“或许。”稍顷我说道。
她继续默默掏耳朵。发问不时闪出丰满的耳垂。
“眼下北海道再妙不过。游客少,气候好,羊也都出到外面。正是好季节!”
“可能。”
“如果,”她咀嚼最后一片饼干,“如果你带我一块去,我想肯定对你有帮助。”
“干吗对找羊那么起劲儿?”
“我也想看那羊嘛!”
“很可能为一只平平常常的羊白白折腾一场。再说连你也要卷进这场啰嗦事里去。”
“没关系的。你的啰嗦事就是我的啰嗦事嘛。”她微微一笑,“我非常喜欢你。”
“谢谢。”我说。
“只一声谢谢?”
我叠起晚报推去茶几一端。窗口徐来的风把我吐出的烟带走不见。
“老实说,我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致。有名堂的。”
“什么有名堂?”
“什么都有。”我说,“总体上尽管荒唐可笑不值一提,而细部却清晰无比,而且难解难分。感觉不好。”
她什么也没说,指头转动着桌面上的橡皮筋套。
“再说找到羊又能怎么样?假如羊果真如那小子说的那样是只特殊羊,找到它说不定使我卷入远比现在更为严重的麻烦事里去。”
“可你的朋友大概已经卷入那场严重的麻烦事里去了吧?不然怎么会特意给你寄来那张照片呢?”
言之有理。我把手上的牌全部摊在桌子上,结果统统输给了对方——似乎全给人家猜中了。
“看来只好去了。”我泄了气。
她莞尔一笑:“肯定这样对你也最好不过。羊会顺利找到的,我想。”
她捅好耳朵,用纸巾把棉球棒包起扔了。然后拿起橡皮筋套,在脑后扎起头发露出耳朵。房间空气好像焕然一新。
“睡吧!”她说。
6.周日午后的郊游
醒来已经早上9点。身旁不见了她。想必出去吃饭,吃完直接回自己宿舍去了。没留纸条。洗脸间晾着她的手帕。
我从电冰箱取出橙汁喝,把三天前的面包放进电烤箱。面包发出墙土一样的味儿。从厨房窗口可以看见邻居院子的夹竹桃。谁在远处练钢琴,指法好像上行电动扶梯往下降落。3只胖得圆滚滚的鸽子蹲在电线杆上空洞地鸣叫不止。不,其叫声里是否有某种含义亦未可知。很可能因脚掌上的水泡疼而连续鸣叫。在鸽子眼里,说不定我才空洞而不具含义。
两片烤面包塞进喉咙深处时鸽子已没影了,唯独电线杆和夹竹桃剩了下来。总之是周日的早晨。报纸周日版上刊登了一幅马越过树篱的彩色照片。马背上戴黑帽子的脸色欠佳的骑手正以厌恶的眼神盯视相邻的版面。相邻的版面上不厌其烦地交待兰花栽培法。说兰花有数百个品种,每一种都有每一种的历史,说某国王侯甚至为兰花而丧身殒命,还说兰花不由使人想起命运云云。什么东西都有哲学,都有命运。
由于反正已下决心去找羊的关系,心情顿时畅快起来,拾尖都好像充满生机。自越过20岁那道分水岭以来,如此心情还是第一次体验。我把餐具放进洗碗槽,给猫喂了早餐,之后拨动黑西服男子的电话号码。铃响6遍,那人接起。
“但愿没有吵醒你。”我说。
“别担心,早上都很早的。”他说,“有事?”
“报纸你看什么报?”
“所有全国性大报和8种地方报。地方报不到傍晚送不来的。”
“全都看喽?”
“工作的一项内容嘛。”对方耐住性子说,“你问什么?”
“周日版也看?”
“周日版同样看。”
“今天早晨的周日版上的马照片看了?”
“马照片看了。”他回答。
“马和骑手不像是各自考虑完全不同的事?”
沉默通过听筒如新月一般潜入房间。呼吸声都全无所闻。沉默得那样彻底,以致耳朵都像开始作痛。
“就这事?”对方问。
“不,随便聊聊。有个共同话题不也挺好吗?”
“我们的共同话题此外还有的,例如羊的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没有你那么有闲工夫,只简明扼要他说说事情好么?”
“问题就在这里,”我说,“简要说来,我明天想去找羊。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这样干。但是,既然干,就要以我的步调干,想说的时候就说个够,闲聊的权利在我也是有的。我可不愿意所有行动都给人监视,不愿意给名字都不晓得的人拨弄得团团转——只此一事。”
“你误解了你所处的立场。”
“你也误解了我所处的立场。听着:我认真想了一个晚上,这才想明白我几乎没有怕失去的。同老婆已经分手,工作今天也打算辞去。房子是租的,家具什物也没值钱货。财产只有将近200万存款和一辆半旧车,再加一只到岁数的猫。西装全都是过时物,拥有的唱片也基本成了古董。没有名气,没有社会信誉,没有性魅力,没有才华,年龄也已不轻,说话总是不伦不类,说完就后悔。借你的话说,即是平庸之人。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有的话,但请指点。”
沉默良久。这时间我除掉缠在衬衫纽扣上的线头,用圆珠笔在便笺上画了13个星形。
“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愿失去的东西,包括你,”对方说,“在找出那种东西方面我们可谓行家里手。人必然有欲望与自尊之中间点那样的东西,如同所有物体都有重心。我们可以找出它来。现在你也心中有数。失去之后你才会意识到它曾存在。”短暂的沉默。“不过也罢,那是更下一阶段才出场的问题。眼下你演说的主题未尝不可理解。接受你的要求就是。不指手画脚,随你怎么干。时间是1个月,这样可以吧?”
“可以。”我说。
“那好。”
说罢电话挂断。挂得颇叫人不快。为消除这不快,我撑臂伏身做了30个扩胸和20个收腹运动。之后刷洗餐具,洗了三日量的衣服。心情于是得以平复下来。9月一个心旷神怡的周日。夏天已如难以忆起的旧日记一般遁往了何方。
我穿上新衬衫,穿上没沾番前酱的那条牛仔裤,蹬上左右色调一致的袜子,拿梳子理了理头发。然而17岁时所感受的周日早晨的气氛还是未能找回。理所当然。无论谁怎么说,我毕竟增加了岁数。
接着,我从公寓车库开出濒于报废的“大众”,开到超级商场买了一打猫食罐头和猫大小便用的沙子,买了一套旅行剃须刀和内衣。尔后坐在油炸面圈店的柜台前喝几乎毫无味道可言的咖啡,嚼一个肉桂炸面圈。柜台正面的墙壁是块大镜子,映出我嚼炸面圈的嘴脸。我手拿刚开始吃的炸面圈望了一会自己的脸,猜想别人将对我的脸做何感想。当然我不晓得别人做何感想。我吃掉剩下的炸面圈,喝干咖啡,走出店门。
站前有家旅行代理店,我在那里订了两张明日去札幌的机票。然后走进车站大楼,买了可以挎带的帆布旅行包和雨帽。每次都从裤袋信封抽出一张嘎嘎新的万元钞付账。似乎怎么花那捆钞票都不见少。磨得约略见少的只是我自身。世上就是存在如此类型的钱款——拿在手上来气,花的时候晦气,花光时自己生自己的气,于是又想花钱,但那时已无钱可花。无可救药。
我坐在站前长椅上吸两支烟,不再想钱。周日早晨的站前处处是一家老小或年轻情侣。如此怅怅观望时间里,不由想起妻临分手时说的一句话——或许该要个孩子才是。的确,我这年纪有若干个孩子都无足为奇。然而想到为人父的自己,情绪顿时一落千丈。觉得若是孩子,恐怕是不愿意给我这样的父亲当儿子的。
我双手抱着购物纸袋,又吸支烟。吸罢穿过人群走去停车场了,把东西放进车后座。在加油站加油换油时,我进附近书店买了本袖珍书。这么着,两张万元钞了无踪影,衣袋里哗哗啦啦挤满零市。返回公寓,把零市一古脑儿扔进厨房一个玻璃碗,用冷水洗把脸。早上起来好像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看钟到12点还有些时候。
女友折回来是下午3点。她身穿花格衬衫芥未色棉布裤,戴一副一看都叫我头痛的深色太阳镜,肩上挎一个和我同样的大帆布包。
“做旅行准备去了。”说着,她用手心拍拍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要打持久战吧?”
“势所难免。”
她太阳镜也不摘就歪倒在窗前旧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吸烟。我拿来烟灰缸放在她旁边,抚摸她的头发。猫赶来跳上沙发,下领和前肢搭在她脚脖上。吸够了,她把剩下的烟插在我两唇之间,打个哈欠。
“去远处高兴?”我问。
“嗯,非常高兴,尤其是能和你一起去。”
“可要是找不到羊,我们就无处可归了哟,说不定一辈子都四处流浪。”
“像你朋友那样?”
“是啊。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大同小异的同类。不同的是他是自愿逃开的,我是被弹出去的。”
我把烟碾死在烟灰缸里。猫伸长脖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完又恢复原来的姿势。
“你旅行准备妥当了?”她问。
“哪里,刚开始。不过也没什么东西,替换衣服洗漱用具罢了。你也用不着拿那么一大包。有需要的在那边买就行了。钱绰绰有余。”
“喜欢这样,”她嗤嗤笑道,“不带一大包东西,上不来旅行的感觉。”
“真那样?”
大敞四开的窗口传来尖锐的鸟鸣,未曾听过的鸣声。新季节里的新鸟。我把窗口射进的午后阳光用手心接住,轻轻贴在她脸颊。如此姿势保持了很久。我呆呆望着白云从窗这一端飘到另一端。
“怎么了?”她问。
“这么说或许奇怪——我怎么也不认为现在即是现在,总觉得我好像不是我,这里好像不是这里。时常这样。要很久很久以后二者才好歹合在一起。这10年来始终如此,”
“为什么是10年?”
“因为再无法切割。没别的原因。”
她笑着抱起猫,轻轻放在地板上,“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