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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什么工作呢?”我问。
“设计事务所。做很久了。”
话未能继续下去。我慢慢掏烟,慢慢点火。女孩已合上钢琴盖站起身,撤回哪里休息去了。我多少有些羡慕她。
“什么时候和他成朋友的?”她问。
“11年了。你呢?”
“两个月零十天。”她当即回答,“从第一次见到他到他消失。两个月零十天。有日记,没错。”
橙汁端来。我喝空的咖啡杯被拿去。
“那个人消失之后,我等了3个月。12月、1月、2月。最冷的日子。那年冬天是很冷吧?”
“记不得了。”我说。从她嘴里听来,5年前冬天的寒冷就像昨天的气温似的。
“你可那么等过女孩?”
“没有。”我说。
“集中在一定时间里等待,往下可以怎么都无所谓的。5年也罢,10年也罢,1个月也罢,一回事。”
我点头。
橙汁她喝去一半。
“第一次结婚也是那样。总是由我等,等得不耐烦了,就怎么都无所谓了。21结婚,22离婚,之后来到这个城市。”
“和我妻子一样。”
“一样什么?”
“21结婚,22离婚。”
她看一会我的脸,随后用长柄匙一圈圈搅拌橙汁。我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多余的话。
“年轻时结婚又离婚,是相当不好受的。”她说,“简单说来,人将变得追求非常平淡而又非常现实性的东西。不过,非现实性东西持续不了多久——是这样吧?”
“或许。”
“离婚以后到见到他之前,我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过着可以说是非现实性的生活。几乎没有熟人,也不怎么想外出游玩,没有情人,早上起来去公司画图,回来路上去自选商场采购,一个人在家吃饭。短波广播一直开着不关,看书,写日记,在浴室洗长筒袜。公寓楼在海边上,终日有海涛声传来。冷飕飕的日子。”
她把剩下的橙汁喝下去。
“这话好像够无聊的吧?”
我默默摇头。
时过6点,咖啡厅进入鸡尾酒时间,厅顶照明暗了下来。街上灯盏开始闪亮。起重机顶端也亮起红灯。淡淡的暮色中,细针般的雨继续下着。
“不喝点酒什么的?”我问。
“伏特加对葡萄柚汁叫什么来着?”
“Saltydog。①”
①字面意思为“咸味狗”。
我叫来男侍者,点了saltydog和冰镇CuttySark①。
①一种苏格兰威士忌。
“说到哪里了?”
“冷飕飕的日子。”
“不过说真的,也并非那么冷飕飕的。”她说,“只是海涛声多少给人那样的感觉。公寓管理人说住进来很快就习惯,并不是那样的。”
“海已经没有了。”
她温和地微微一笑,眼角皱纹略略动了动。“是啊,如你所说的,海已经没有了。可至今仍时不时觉得有海涛声传来,肯定长期贴在耳朵响的缘故。”
“而且鼠出现在那里对吧?”
“不错。但我不那么叫他。”
“怎么叫?”
“叫他名字。不是谁都这样叫的么?”
经她一说,也的确如此。鼠即使作为绰号也太孩子气了。“那是的。”
饮料端来。她喝口Saltydog,用纸餐巾擦去嘴唇上沾的盐,纸餐巾带了点口红下来。她用两只手指灵巧地把纸餐巾叠好。
“他这人,怎么说呢……带有十足的非现实味儿。我说的你明白吧?”
“我想明白。”
“我觉得我需要他的非现实性来摧毁自己的非现实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所以才喜欢上。也可能喜欢上后才产生那样的感觉。反正一码事。”
女孩从休息室返回,开始弹电影音乐。听起来仿佛为错误镜头配的错误BGM①。
①backgroundmusic之略,背景音乐。
“我时常想,从结果上看大概是我利用了他。而他说不定一开始就觉察到了这点。你说呢?”
“说不清楚,”我说,“那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
她再没说什么。
沉默了20秒后,我发觉她的话已经完了。我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从衣袋取出鼠的信,放在桌面正中。两封信就这样在桌上放了好一会。
“必须在这里看么?”
“拿回家去看吧。不愿看就请扔掉。”
她点头把信收进挎包,金属卡“咔”一声发出惬意的声响。我点燃第二支烟,要了第二杯威士忌。第二杯威士忌我最喜欢。第一杯威士忌心情舒缓下来,第二杯脑袋变得正常,第三杯开始就索然无味了,无非往胃里倾注而已。
“为这点事专门从东京跑来?”
“基本是的。”
“够热心的。”
“我倒没那么想过。惯性。要是处境对调,我想他也同样这样做的。”
“请他做过?”
我摇摇头。“不过长时间里我们总是给对方添非现实性麻烦的。至于是不是从现实角度处理,那又是另一个问题。”
“恐怕没人那样去想。”
“或许。”
她莞尔一笑,起身拿起传票,“这里的账我来付,何况迟到40分钟。”
“如果那样合适,我就不客气了。”我说,“另外问个问题好吗?”
“好啊,请。”
“电话中你说猜得出我的外貌,是吧?”
“我指的是根据气氛。”
“一下子就猜到了?”
“一下子。”她说。
雨仍以同一程度不停地下着。从宾馆窗口可以看到旁边大楼的霓虹灯。无数雨线在彩色的人工光照中朝地面飞奔。站在窗旁俯视,雨线似乎只朝地面一个部位下泻。
我躺在床上吸罢第二支烟,往服务台打电话预约了翌朝火车票。在这座城市我再没有可做的事情了。
只有雨一直下到深夜。
第六章 寻羊冒险记Ⅱ
1.奇人怪事(1)
一身黑西服的秘书在椅子坐定,一声不响地看着我。那视线既不是在左右审视,又不是在上下扫描,也并非尖锐得足以穿透身体,温度不冷也不热,甚至冷热之间也不是——视线中不含有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感情。仅仅是在看我而已。是否看我身后的墙壁亦未可知。但墙壁的前面有我,归根结底是在看我。
他把茶几上的银烟盒拿在手上,打开盒盖,捏出一支没带过滤嘴的烟,指甲往一头弹了几弹齐,用打火机点燃,朝斜对面吐了口烟,之后把打火机放回桌面架起二郎腿。这时间里视线丝毫没有移动。
此人与我的同伴讲述的一模一样。衣着整齐得过分,脸庞端庄得过分,手指修长得过分。假如没有切成锐角的眼睑和玻璃工艺品般冷冰冰的瞳仁,保准给人看成同性恋者。但由于眼睛的关系,此君连同性恋者都不像,什么都不像,不同任何人相似,不容人产生任何联想。
细看之下,瞳仁呈不可思议的颜色。黑中带有茶色,又约略掺进些许蓝,且左右掺的程度不一样,简直就像左右各想其事,手指在膝头不住地动。我产生一种强烈的错觉,以为那十指马上就要离开他的手朝我这边走来。莫名其妙的手指。那莫名其妙的手指慢慢伸向茶几,碾死大约减少了分之一的烟。冰块在玻璃杯里融化了,透明的水混入葡萄汁,混得很不均匀。
房间笼罩在无可言喻的沉默中。走进大房间时常遭遇类似的沉默。较之房间的大,沉默更来自其中人数的少。然而占据这个房间的沉默,其质则又有所不同——它是那样地滞重,有一种强加于人的味道。记得过去我曾在哪里体验过这样的沉默,而具体想起却花了一点时间。我像翻动旧影集似的捋着记忆,想了起来:原来那是笼罩垂危病人的沉默,里边蕴含无可回避的死的预感。空气总好像弥漫着灰尘,带有别样的意味。
“都要死,”他依然凝视我静静说道,一副像是完全把握了我心理活动的口气,“谁都要死,早早晚晚。”
如此言毕,对方再次陷入令人窒息般的沉默。蝉鸣不止。它们拼命地磨擦身体,力图唤回行将逝去的季节。
“对于你,我准备最大限度地坦诚相告。”他说。说法好像在直译什么公文,用词和语法固然确切无误,但语言缺乏活气。“但坦诚相告同如实相告又是两个问题。坦诚与如实的关系,好比船头与船尾的关系。先显露坦诚,后现出真相。其时间差同船大小成正比。庞大事物的真相是不易显露的,有时甚至要等到我们生命终止之后才好歹露出。所以,即使我不向你出示真相,也并非我的责任和你的责任。”
我没有办法回答,遂默然不语。对方见我默然,继续说道:
“特意请你来,是为了把船开向前去,我和你开。双方坦诚交谈,一步步接近真相。”他就此打住,清下嗓子,瞥一眼自己沙发扶手上的手。“但这么说未免过于抽象,所以从现实问题开始好了——就是你制作的PR刊物问题。此事已经听说了吧?”
“听说了。”
对方点点头,停顿片刻,之后继续下文:“对此我想你恐怕也很意外。自己辛苦制作的东西被弃若敝屣,任何人心里都不会好受。而那若是一种生活手段,就更加如此。现实损失也很大嘛,是吧?”
“是的。”我说。
“我想就现实损失这点听一下你的说明。”
“我们这种工作,现实损失无可避免。做好的东西仅仅因广告商一时心血来潮,而被退回的时候也是有的。而那对我们这样的小公司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所以为了避免损失,我们百分之百顺从广告商的意向。说得极端一点,杂志的每一行都是同委托人一起敲定的。我们便是这样力求避开风险。工作是没多大意思,可我们缺乏财力,而且单枪匹马。”
“大家也都是从那种地方爬上来的。”对方安慰我说,“啊,这个暂且不说了。你的意思是否可以解释为你的公司由于我掐死你的杂志而在财务上蒙受了相当大的损失?”
“正是。已经印刷制本了,纸费和印刷费必须在一个月内支付,还有外约稿的稿费。金额虽然不过500万左右,但不巧的是我们是打算用来偿还贷款的——1年前我们咬牙进行了设备投资。”
“知道的。”他说。
“另外还有同广告商的日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