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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冒险记-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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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时节,流水未被河床吸入,一直流向大海。沿河栽植的树木释放嫩叶的气息。绿色仿佛融融沁入周围空气之中。草地上几对情侣靠肩坐着,老人在遛狗,高中生停下摩托吸烟。一如往日的初夏之夜。

我在路边酒铺买了两罐啤酒装入纸袋,拎着走到海边,小河流入口处的海湾不大,如小小的河叉,又好像被填掉一半的运河。海岸不过是被切得只剩50米的昔日海岸的残影。沙滩倒与往昔一般模样,细微的波浪涌来,冲上没有棱角的木片。海水的气息。混凝土防波堤上剩有钉子和往日使用喷漆的涂鸦。总算留下了这50米发人幽思的海岸线,但已被高达10多米的混凝土堤夹得动弹不得。而这堤便是这样夹着狭窄的海笔直伸往几公里远的前方。那里是成片的高层住宅。唯独这50米被留下,被彻底抛弃。

我离开河,沿往日的海边路往东走。不可思议的是旧防波堤还在。失去海波的防波堤看起来很是奇异。我在过去时常停车看海的地方止住脚步,坐在防波堤上喝啤酒。眼前没有海,但见高层公寓横陈开去。看上去,那呆板板的楼群仿佛是想要构筑空中都市却被半途弃置的不幸的桥梁,又好像怅然等待父亲归来的尚未懂事的孩子。

楼与楼之间穿针走线一般纵横交错着柏油路,点点处处分布有很大的停车场和汽车站。此外有自选商场,有加油站,有宽阔的公园,有满气派的集会场所。一切都那么新,那么造作。山上运来的土呈现出填埋地特有的冷色。尚未规划整修部分蓬勃生长着风传播的荒草,它们以惊人速度在新土地扎下根,并且铺天盖地一阵疯长,仿佛根本不把柏油路两旁人工移植的花草树木放在眼里。

令人凄惘的景色。

可是我到底能说什么呢?这里已按新的规则开始了新的游戏,谁都无可奈何。

喝罢两罐啤酒,把空罐分两次朝曾是海面的填埋地使劲抛去。空罐落入随风起伏的荒草中不见了。接着,我开始吸烟。

快吸完的时候,发现一个拿手电筒的男人缓步往这边走来。40上下,灰衬衫灰长裤,加一顶灰帽。必定是这一地段设施的保安员。

“刚才扔什么了是吧?”来人站在我身旁问。

“扔了。”我说。

“扔什么了?”

“圆圆的、金属做的、带盖的东西。”

保安员似有点惶惑:“干吗扔?”

“没什么理由。12年前一直扔,有时一扔就是半打,谁都没说个‘不’字”

“以前是以前,”保安员说,“如今这里是市有土地,禁止随便往市有土地投掷垃圾。”

我沉默一会。刹那间体内有什么发颤,旋即停止。

“问题就在于,”我说,“你所说的合乎道理。”

“法律这样规定的。”来人说。

我叹口气,从衣袋掏出那盒烟。

“怎么办呢?”

“总不能叫你捡回来吧?周围又黑,又要下雨,所以别再扔了。”

“再不扔了。”我说,“晚安。”

“晚安。”保安员说罢离去。

我躺在防波堤上仰望天空。如保安员所说,眼看就要下毛毛雨了。我又吸支烟,回想刚才同保安员的对话。我觉得自己10年前要强硬些来着,但也可能只是一种感觉。怎么都无所谓。

返回河边路拦住出租车时,已下起雾一般的雨。我说开去酒店。

“旅行么?”半老的司机问。

“嗯”

“第一次来这里?”

“第二次。”我说。

4.她边喝‘Saltydog’边讲海涛声

“有你的信在我这里。”我说。

“我的?”她问。

电话相距极远,加上混线,说话须特别加大音量,以致双方的话语失去了微妙的韵味,就好像站在四面来风的山同上竖起大衣领说话。

“本来是给我的信,但总觉得像是给你的。”

“是觉得对吧?”

“是的。”我说。说罢,似乎自己在干一件十分滑稽的傻事。

她沉默片刻。这工夫不再混线了。

“你同鼠之间有什么我并不清楚,但他托我见你,所以才打这个电话。而且我想这封信还是请你看看为好。”

“就为这个特意从东京赶来?”

“是这样的。”

她清下嗓子,道声对不起,“你们是朋友?”

“我想是的。”

“可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写信呢?”

的确言之有理。

“不明白。”我老实回答。

“我也不明白。好些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或者说还没结束?”

那我也不明白。“不明白。”我说。我躺在酒店床上手握听筒望着天花板。心情就好像躺在海底数点鱼影,全然不知晓数多少条才能数完。

“他消失不见是5年前的事,那时我27岁。”语声非常温和,只是听起来仿佛从井里传上来的。“时过5年,很多事情都完全变样了。”

“呃。”

“说实话,就算什么都没变,我也不能那样认为,不想那样认为。如果那么认为,哪里都去不成。所以,我是迫使自己认为什么都变样了的。”

“似乎可以理解。”我说。

我们稍稍沉默。先开口的是她: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5年前的春天。不久他就消失了。”

“跟你说什么了吧?也就是离开的缘由……”

“没有。”

“悄悄消失的?”

“是那样的。”

“当时怎么觉得的?”

“指对悄悄消失?”

“嗯。”

我从床上坐起,靠住墙,“这个嘛,本以为半年一过准保回来毕竟他不是干什么都持之以恒那种类型。”

“但没回来。”

“是啊。”

她在电话另一端犹豫良久。耳畔一直有她静静的喘息。

“现在住哪儿?”她问。

“……酒店”

“明天5点去酒店的咖啡厅,在8楼吧?可以?”

“知道了。”我说,“我穿白运动衫绿棉布裤,头发很短……”

“猜得出来的,可以了。”她温和地打断我的话。电话随即挂断。

放回听筒,我思索所谓猜得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得而知。我不知道的事情委实太多。大概也并非年纪增长了人就一定变得聪明。一个俄国作家写道:性格会有所改变,而平庸却是万劫不变的。俄罗斯人说话不时有睿智警语。

我钻进淋浴室,洗了被雨淋湿的头,洗罢腰缠浴巾看电视上的美国电影。电影是关于旧潜水艇的。舰长和副舰长势同水火,潜水舰老朽不堪,又有人得了幽闭恐怖症。情节一塌糊涂,但结局皆大欢喜。如果都如此皆大欢喜,战争也并不那么糟——电影竟给人这么一种感觉。不久或许冒出一部电影告诉人们:核战争毁灭了人类,结局却皆大欢喜。

我关掉电视,钻进被窝,10秒钟就睡了过去。

毛毛细雨到翌日5时仍下个不停。初夏明朗朗的晴天持续了四五天,人们以为梅雨终于过去,而就在这时候下起雨来。从8楼窗口望去,地表每一个角落都黑乎乎湿漉漉的。高架高速公路由西向东塞车塞了好几公里。定睛看去,路和车仿佛一点点融化在雨中。实际上城里的一切都已开始融化。港湾的防波堤融化,起重机融化,鳞次栉比的楼宇融化,人们在黑雨伞下融化。山上的绿色也融化着无声无息流下山去。但10秒钟后重新睁开眼睛时,景致依然如故。6台起重机高高耸立在昏暗的雨空,车列突然心血来潮似的不时向东涌流,伞阵穿过柏油路,山的绿色心满意足地尽情吮吸6月的雨。

轩敞的咖啡厅正中低一截的地方,有一架涂着海青色的卧式大钢琴,一个身穿粉红色华丽连衣裙的女孩在弹奏。弹的是充满急速和弦与切分音的典型的酒店咖啡调曲子。弹奏得不坏。乐曲最后一个音节被空气吸走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5点过了她也没有出现。我无事可做,一边喝第二杯咖啡,一边茫然看着弹钢琴的女孩。她20岁左右,披肩长发如蛋糕上抹的起泡奶油一般修得整整齐齐。头发随着音乐节奏不无得意地左右摆动。一曲终了,又归回正中。随即又一曲响起。

她那样子使我想起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那是我小学3年级还在学钢琴时的事。我和她无论年龄还是水平都差不许多,几次一起弹过。姓名长相全都忘了。记得的,唯独她纤细白皙的十指、漂亮的头发和软蓬蓬的连衣裙,此外便一样也想不起来了。

如此一想,我总有点不可思议,就好像我剪掉剥掉她的手指她的头发她的连衣裙,而其残余至今仍生存在什么地方似的。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世界就当我不存在似的运转,人们就当我不存在似的过马路,削铅笔,由西向东以每分钟50米的速度移动,将彻底打磨过的零音乐洒向咖啡厅。

世界——这一字眼总是令我联想起象与龟拼命支撑的巨型圆板。象不理解龟的角色,龟不理解象的职责,而双方又都不理解世界为何物。

“对不起,来晚了。”身后传来女子语声,“工作粘在手上,怎么也脱离不开。”

“没关系,反正今天一天没什么要干的。”

她把存伞钥匙放在桌面,没看食谱,径自要了橙汁。

她年龄一眼看不明白。若没在电话中问过,我敢保证永远弄不明白。

既然说是33岁,她便是33岁。如此一想果然像是33岁。但如果她说27岁,看上去无疑27岁。

她衣着格调淡雅,很让人舒坦。宽大的白棉布裤,橙色间黄色方格衬衫,袖子卷到臂肘,肩上垂着皮挎包。哪样都不新,但保养得很好。没戒指没项链没手镯没耳环。额前短发不经意地顺往一边。

眼角细小的皱纹,看上去与其说是年龄所致,莫如说是生下来便附在那里。唯独解开两颗纽扣的衫衣领口探出的细细白白的脖颈和桌面上的手背在微妙暗示她的年龄。人是从小地方、的确是从小地方长年纪的,并如抹不掉的污痕逐渐布满全身。

“工作,什么工作呢?”我问。

“设计事务所。做很久了。”

话未能继续下去。我慢慢掏烟,慢慢点火。女孩已合上钢琴盖站起身,撤回哪里休息去了。我多少有些羡慕她。

“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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