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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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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

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

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

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

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

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

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

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

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

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

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

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

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

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

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

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

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

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

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

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

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

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

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

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信么?”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我想还是去请一

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

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

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

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

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

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

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

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

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

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

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

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

庄〔3〕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

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

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

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站在床面前,

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

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

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

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

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

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

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

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go的两声,他才知

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

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

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

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

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

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

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

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

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

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

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

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

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

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

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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