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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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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铭沉下脸来了,“我们讲正经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人头昏。

你听,我们就用这两个题目,即刻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这事只好偏

劳你们两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园极口应承说。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铭愤愤的叫。

道统给这一喝,不笑了。他们拟好了说明,薇园誊在信笺上,就和道统跑往报

馆去。四铭拿着烛台,送出门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里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踌

蹰,也终于跨进门槛去了。他一进门,迎头就看见中央的方桌中间放着那肥皂的葵

绿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发闪,周围还有细小的花

纹。

秀儿和招儿都蹲在桌子下横的地上玩;学程坐在右横查字典。最后在离灯最远

的阴影里的高背椅子上发见了四太太,灯光照处,见她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

喜怒,眼睛也并不看着什么东西。

“咯支咯支,不要脸不要脸……”

四铭微微的听得秀儿在他背后说,回头看时,什么动作也没有了,只有招儿还

用了她两只小手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抓。

他觉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院子去。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

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他立即放轻脚步,并且走远些。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

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

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8〕,孤苦零丁了。他

这一夜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这日他比平日起得迟,看见她已经伏在

洗脸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后,

比起先前用皂荚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从此之后,

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忽而换

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北京《晨报副刊》。

〔2〕八卦拳拳术的一种,多用掌法,按八卦的特定形式运行。清末有些王公大

臣和“五四”前后的封建复古派把它作为“国粹”加以提倡。

〔3〕关于光绪年间开学堂,戊戌变法(1898)前后,在维新派的推动下,我国

开始兴办近代教育,开设学堂。这些学堂当时曾不同程度地传播了西方近代的科学

文化和社会学说。

〔4〕共济讲社(Oddfellows)又译共济社,十八世纪在英国出现的一种以互济

为目的的秘密结社。

〔5〕“庭训”《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按即孔丘的儿子)趋而

过庭”,孔丘要他学“诗”、学“礼”。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或

“过庭之训”。

〔6〕“阿尔特肤尔”英语Oldfool的音译,意为“老傻瓜”。

〔7〕孟母指孟轲的母亲,旧时传说她是善于教子的“贤母”。

〔8〕“无告之民”语出《礼记·王制》,其中说:孤、独、鳏、寡“四者,天

民之穷而无告者也”。无告,有苦无处诉说。

 在酒楼上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

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

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

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

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

时辰,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

窗外只有渍痕班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

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

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小酒楼,叫一石居的,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

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一石

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

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终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

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璃。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棺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

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

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

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

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

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

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

雾。……

“客人,酒。……”

堂棺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

器具,斟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

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

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

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会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我已经喝下三

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

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棺,才

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

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

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

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

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躇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

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

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

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

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我回来接她

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

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

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

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莱:

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

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

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

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

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

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

“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

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

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

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

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

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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