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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口,细着眼睛,就学程所指的一行念过去:
“‘第十八世纪创立之共济讲社〔4〕之称’。——唔,不对。——这声音是怎
么念的?”他指着前面的“鬼子”字,问。
“恶特拂罗斯(Oddfellows)。”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四铭又忽而愤怒起来了。“我对你说:那是一句
坏话,骂人的话,骂我这样的人的。懂了么?查去!”
学程看了他几眼,没有动。
“这是什么闷胡卢,没头没脑的?你也先得说说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她
看见学程为难,觉得可怜,便排解而且不满似的说。
“就是我在大街上广润祥买肥皂的时候,”四铭呼出了一口气,向她转过脸去,
说。“店里又有三个学生在那里买东西。我呢,从他们看起来,自然也怕太噜苏一
点了罢。我一气看了六七样,都要四角多,没有买;看一角一块的,又太坏,没有
什么香。我想,不如中通的好,便挑定了那绿的一块,两角四分。伙计本来是势利
鬼,眼睛生在额角上的,早就撅着狗嘴的了;可恨那学生这坏小子又都挤眉弄眼的
说着鬼话笑。后来,我要打开来看一看才付钱:洋纸包着,怎么断得定货色的好坏
呢。谁知道那势利鬼不但不依,还蛮不讲理,说了许多可恶的废话;坏小子们又附
和着说笑。那一句是顶小的一个说的,而且眼睛看着我,他们就都笑起来了:可见
一定是一句坏话。”他于是转脸对着学程道,“你只要在‘坏话类’里去查去!”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去了。
“他们还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这样了,还不够?”他两眼钉着
屋梁,尽自说下去。“学生也没有道德,社会上也没有道德,再不想点法子来挽救,
中国这才真个要亡了。——你想,那多么可叹?……”
“什么?”她随口的问,并不惊奇。
“孝女。”他转眼对着她,郑重的说。“就在大街上,有两个讨饭的。一个是
姑娘,看去该有十八九岁了。——其实这样的年纪,讨饭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
还讨饭。——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的,白头发,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
大家多说她是孝女,那老的是祖母。她只要讨得一点什么,便都献给祖母吃,自己
情愿饿肚皮。可是这样的孝女,有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来钉住她,似乎要试
验她的识见。
她不答话,也只将眼光钉住他,似乎倒是专等他来说明。
“哼,没有。”他终于自己回答说。“我看了好半天,只见一个人给了一文小
钱;其余的围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还有两个光棍,竟肆无忌惮的说:‘阿发,
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
哪,你想,这成什么话?”
“哼,”她低下头去了,久之,才又懒懒的问,“你给了钱么?”
“我么?——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总
得……。”
“嗡。”她不等说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昏黄只显得浓密,已
经是晚饭时候了。
四铭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里还明亮,学程就在墙角落上练习八
卦拳:这是他的“庭训”〔5〕,利用昼夜之交的时间的经济法,学程奉行了将近大
半年了。他赞许似的微微点一点头,便反背着两手在空院子里来回的踱方步。不多
久,那惟一的盆景万年青的阔叶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云间闪出星点,
黑夜就从此开头。四铭当这时候,便也不由的感奋起来,仿佛就要大有所为,与周
围的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他意气渐渐勇猛,脚步愈跨愈大,布鞋底声也愈走愈
响,吓得早已睡在笼子里的母鸡和小鸡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来了。
堂前有了灯光,就是号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们便都齐集在中央的桌子周围。
灯在下横;上首是四铭一人居中,也是学程一般肥胖的圆脸,但多两撇细胡子,在
菜汤的热气里,独据一面,很像庙里的财神。左横是四太太带着招儿;右横是学程
和秀儿一列。碗筷声雨点似的响,虽然大家不言语,也就是很热闹的晚餐。
招儿带翻了饭碗了,菜汤流得小半桌。四铭尽量的睁大了细眼睛瞪着看得她要
哭,这才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夹那早先看中了的一个菜心去。可是菜心已经不见了,
他左右一瞥,就发见学程刚刚夹着塞进他张得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无聊的吃
了一筷黄菜叶。
“学程,”他看着他的脸说,“那一句查出了没有?”
“那一句?——那还没有。”
“哼,你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单知道吃!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
丐,还是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
忌惮,将来只好像那光棍……。”
“想倒想着了一个,但不知可是。——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阿尔特肤尔’
〔6〕。”
“哦哦,是的!就是这个!他们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声音:‘恶毒夫咧。’这是
什么意思?你也就是他们这一党: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说!瞒我。你们都是坏种!”
“‘天不打吃饭人’,你今天怎么尽闹脾气,连吃饭时候也是打鸡骂狗的。他
们小孩子们知道什么。”四太太忽而说。
“什么?”四铭正想发话,但一回头,看见她陷下的两颊已经鼓起,而且很变
了颜色,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可怕的光,便赶紧改口说,“我也没有闹什么脾气,
我不过教学程应该懂事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她可是更气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点了
灯笼火把,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
一块……”
“胡说!那话是那光棍说的。”
“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天下也就
太平了。”
“什么话?那有什么相干?我因为记起了你没有肥皂……”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
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女人……”四铭支吾着,脸上也像学程练了八卦拳之后
似的流出油汗来,但大约大半也因为吃了太热的饭。
“我们女人怎么样?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
的女学生,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支咯支’,简直
是不要脸!”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极响的叫喊。
“道翁么?我就来!”四铭知道那是高声有名的何道统,便遇赦似的,也高兴
的大声说。“学程,你快点灯照何老伯到书房去!”
学程点了烛,引着道统走进西边的厢房里,后面还跟着卜薇园。
“失迎失迎,对不起。”四铭还嚼着饭,出来拱一拱手,说。“就在舍间用便
饭,何如?……”
“已经偏过了。”薇园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说。“我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
移风文社的第十八届征文题目,明天不是‘逢七’么?”
“哦!今天十六?”四铭恍然的说。
“你看,多么胡涂!”道统大嚷道。
“那么,就得连夜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
“文题我已经拟下了。你看怎样,用得用不得?”道统说着,就从手巾包里挖
出一张纸条来交给他。
四铭踱到烛台面前,展开纸条,一字一字的读下去: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7〕以挽颓风
而存国粹文’。——好极好极。可是字数太多了罢?”
“不要紧的!”道统大声说。“我算过了,还无须乎多加广告费。但是诗题呢?”
“诗题么?”四铭忽而恭敬之状可掬了。“我倒有一个在这里:孝女行。那是
实事,应该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园连忙摇手,打断他的话。“那是我也看见的。她大概
是‘外路人’,我不懂她的话,她也不懂我的话,不知道她究竟是那里人。大家倒
都说她是孝女;然而我问她可能做诗,她摇摇头。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节,不会做诗也可以将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园摊开手掌,向四铭连摇带推的奔过去,力争
说。“要会做诗,然后有趣。”
“我们,”四铭推开他,“就用这个题目,加上说明,登报去。一来可以表彰
表彰她;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半
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
“阿呀,四翁!”薇园又奔过来,“你简直是在‘对着和尚骂贼秃’了。我就
没有给钱,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
“不要多心,薇翁。”四铭又推开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别论。你听我讲下
去:她们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只是打趣。还有两个光棍,那是更其肆无
忌惮了,有一个简直说,‘阿发,你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
很哩。’你想,这……”
“哈哈哈!两块肥皂!”道统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口皇''口
皇'的叫。“你买,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这么嚷。”四铭吃了一惊,慌张的说。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铭沉下脸来了,“我们讲正经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人头昏。
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