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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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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不要这么傻头傻脑了,还是回去!睡觉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阴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敛了,沉实

地说道,“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

熄!”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鳅么?回

去!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但不一会,就有

几个人交头接耳,不一会,又都退了开去;两三人又在略远的地方站住了。庙后门

的墙外就有庄七光的声音喊道:

“老黑呀,不对了!你庙门要关得紧!老黑呀,你听清了么?关得紧!我们去

想了法子就来!”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

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

许多人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但自然还有多少更

深的蛰居人的耳朵里心里是全没有。然而全屯的空气也就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

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他们自然也隐约知

道毁灭的不过是吉光屯,但也觉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

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

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的儿子,就

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什么,鸡犬不宁,的事,

就难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来到府上,麻烦。”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

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

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

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

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他们跟着老娃进来,报告之后,就只

是喝茶,喝干之后,也不开口,但此时阔亭忽然发表意见了:

“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真是烧将起

来……”

郭老娃吓了一跳,下巴有些发抖。

“如果真是烧将起来……”方头抢着说。

“那么,”阔亭大声道,“就糟了!”

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子又来冲上茶。阔亭便不再说话,立即拿起茶来喝。浑身一

抖,放下了,伸出舌尖来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盖嘘嘘地吹着。

“真是拖累煞人!”四爷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这种子孙,真该死呵!唉!”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

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

事也没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头说,“这回,他们管着呢。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爷都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妥当!”阔亭说。

“那倒,确是,一个妥当的,办法。”老娃说,“我们,现在,就将他,拖到

府上来。府上,就赶快,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还,准备着,锁。”

“屋子?”四爷仰了脸,想了一会,说,“舍间可是没有这样的闲房。他也说

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说。

“我家的六顺,”四爷忽然严肃而且悲哀地说,声音也有些发抖了。“秋天就

要娶亲……。你看,他年纪这么大了,单知道发疯,不肯成家立业。舍弟也做了一

世人,虽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总归是绝不得的……。”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六顺生了儿子,我想第二个就可以过继给他。但是,——别人的儿子,可以

白要的么?”

“那不能!”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这一间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顺也不在乎此。可是,将亲生的孩子白白给

人,做母亲的怕不能就这么松爽罢?”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四爷沉默了。三个人交互看着别人的脸。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说,“可是他

总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无法可想,就照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

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对得起他的父亲……。”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

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就喝茶。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不特已不紧

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

也就稀少了。只因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不能进去玩,便觉得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

玩得有趣,吃过了晚饭,还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你猜。”一个最大的说,“我再说一遍: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

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红划楫’的。”一个女孩说。

“我说出来罢,那是……”

“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他会唱戏文么?你们猜不着。我

说出来罢……”

“慢一慢,”癞头疮还说。

“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

“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

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着嚷着跑出去

了。赤膊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

“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

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

唱着随口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此刻熄,自己熄。戏文唱一出。我放火!哈哈哈!火

火火,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6〕

〔1〕本篇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国日报副刊》。

〔2〕黄历我国的旧历书系由朝廷颁布,用黄色纸印制,故称“黄历”。其中载

有农时节气,还杂有一些迷信的“宜忌”,如某日“宜祭祀”、某日“忌出行”、

某日“诸事不宜”,以及“喜神”每日所在的方位(“喜神方”)等。

〔3〕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萧衍(464—549)。他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笃信佛

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婶误称他为“梁五弟”)。

〔4〕长毛指洪秀全(1814—1864)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军。为了对抗清政府剃

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

〔5〕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都是迷信传说中神道的名称。社老爷即土地神;

瘟将军是掌管瘟疫的神;王灵官是主管纠察的天将,道教庙宇中多奉为镇守山门的

神。

〔6〕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日期当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孤独者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那时我在S城,就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说他很有些古怪:所学的是动

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

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在S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

在寒石山的一个亲戚家里闲住;他们就姓魏,是连殳的本家。但他们却更不明白他,

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同我们都异样的”。

这也不足为奇,中国的兴学虽说已经二十年了,寒石山却连小学也没有。全山

村中,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他确是一个异类;但也很妒

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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