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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杨笑了笑,心底浮起一些说不清的无奈。
睿涵在把自己的右腿放下轮椅时,无意间瞥到米杨短短的大腿似乎动了两下,幅度虽然很小,但她确实看见了。和米杨认识有阵子了,可她还没有真正仔细观察过他的腿。
他没有忽略掉她眼里忽闪而过的叹息。“你怕碰它们吗?”他轻问,表情依然平静。
“可能……一点点。呃,其实也不是,我也不是怕——这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她有些语无伦次。
“我懂的,你不必解释。”米杨见她涨红了脸,表情慌张,反而感到不好意思,忙安慰道。
“它们、是怎么回事?”她咽了口唾液,小心谨慎地问。
“是天生的。”他驱动轮椅,缓慢地沿着湖岸边的柏油小径向前划动,睿涵则默默地走在他的身侧。
“我能摸摸它们吗?”见他脸上出现少见的淡漠神情,她怕是因为自己刚才说有点害怕他的腿而感到难过,鼓起勇气问。
他划动轮椅的双手停了下来。“可以。”他应允道。
她在他的轮椅前蹲了下来,用手掌触摸他那两条均还不到膝盖处的腿。他没有躲避,只是在她的掌心包裹腿部时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虽然隔着一层布料,她的手感仍然能告诉她:连这短短一截腿里面的骨骼都是发育不良的软骨。
她听到了他的叹息,很轻。她惊痛地抬起头,失声道:“我以为你一直都是自信的……”
他涩涩地笑了笑:“那么多年了……自信或自卑我都谈不上,只是‘习惯’了而已。”他垂下脸庞,含混不清地轻轻说道:“但在你面前,我真的有点……”他摇摇头,再次抬起脸望向她,却什么也没有再说下去。
睿涵没有听明白他最后的那句话。刚要追问,一时迎上他那对清澈的眸子。霞光里,他的瞳仁呈现深深的琥珀色,显得忧郁而深邃。想到他用二十年的时间养成的那份“习惯”,只觉得心头一阵缩紧,便没有忍心追问。
夕阳最后的一缕金辉映射进了宿舍的窗户。
“……现在,你都知道了,你会因此看不起我么?”米兰把自己在韩家的处境包括长辈间的纠葛都告诉了宋怀涛,她不安地抬眸打量他的反应。
“米兰,你终于肯说出来了。”宋怀涛难掩激动,“我好高兴,因为我相信你真把我当朋友看,可我也好生气,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愿意向我吐露这些事,又怎么可以怀疑我会因为这些无关的事改变对你的态度呢?”
“可是,这很难说是与我无关的事……”
“听着,这不是你的错、不是米杨的错!大人之间的事,我们管不了,但你没有犯罪,不需要因此自认卑微。”
“不,我的罪就是贪慕虚荣——可我也真的好不甘心这辈子过困苦的日子,所以,我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和米杨都必须要留在韩家。呵,你知道我有多坏吗?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懂得把柔弱当筹码来演戏了。我……”
宋怀涛伸出手指轻按住她的唇,阻止了她对自己的言语讨伐:“这不重要了。何况,想改变命运不是什么贪慕虚荣。”
“真的吗?”她喃喃重复道:“真的吗?”
宋怀涛没有回答她,而是在心里默念:米兰,你究竟更擅长用柔弱伪装坚强,还是用坚强武装起你的柔弱?
假如
韩峥是周五晚上回的家。
他对叶纯说,自己答应了父亲周末回家,事实上却只是心里定了这么个打算,并未提前告知韩进远。他到家门口的时候还不到六点,院门尚且没有上锁。他推门而入、径直穿过庭院、走向自家洋楼那扇墨绿色的沉重木门;懒得再从包里翻钥匙,便按响了门铃。
林姨过来开门,见是他,立即欢喜地道:“小峥,你还算知道回家。”
他笑着说:“林姨,我想你做的菜了。”他心里的那句是“我想林姨你了”,却碍于这话肉麻得紧,一到嘴边就换成了“想你做的菜”。既便如此林姨依旧感动得不行。她赶忙接下他背在肩头的包,发觉份量比她想象的要轻得多,不由道:“还以为你会带一大包脏衣服回来呢。”
他走进客厅。“我还不至于。”他冲林姨挤了挤眼,露出个难得的调皮表情;下意识地上下环视了一遍房内,房子里的陈设一切如旧。韩进远至今未露面,韩峥猜他想必是不在家。
“哦,你爸爸今晚有应酬,不回来了。你也没说你要回家,他……”林姨见他四下张望,跟着解释道。
“无所谓。”他漠然地垂下眼睑。继而他抬起头,把视线转向林姨,央求道:“我饿了,赶紧做点好吃的吧。”
林姨虽是个粗人,对韩峥的事却是细心惯了的。知道他是在掩饰他对韩进远的在意,心里反而更是充满了对他的疼惜。她冲他笑笑,转身走进厨房。
夜深了。这片住宅区很安静,而且整个韩宅只有他和在一楼房间的林姨。他素来怕冷,上床前早早关死了窗子。连外面的风声都被隔绝在外。四周的静谧在与黑暗两相混合后,增添了许多深沉的意味。
而他却在这样适合安睡的夜晚辗转失眠。
他起身,扭开床头小灯,突然降临的光明,竟令他心头一阵莫名的释然;窸窸窣窣地披上了中长袍子的睡衣,走上走廊,按下壁灯。韩峥向下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黑暗客厅,因源自二楼的一些光线散落,不知为何看起来会有些与白天时不同的感觉。他没有进行任何思考,任由自己的脚步支配,向前走去。
他“鬼使神差”般进入了米兰的房间。
似乎,从他目睹了父亲与米兰母亲的偷情后,他再没到她的房里来过一次。
他凭着下意识摸到了门边的电灯开关,随即房间脱离了黑暗的包围。她的房间没什么特别。简单的桌椅床柜,别无刻意的装饰。东西摆放整齐。他的脑袋拒绝询问自己为何要走入这里。甚至他随手从小小的四层简易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看。那是本郑愁予诗集——他努了努嘴皮,在他直觉印象里,米兰绝不是个带着诗心的人。——没错,她是现实的、从来都是现实的。
一张相片从书里的某一页轻飘飘地掉了出来,背面朝上落到了地板上。
他弯腰给拾了起来,把照片翻转。下一秒钟,他几乎恨不得把手中的照片撕烂。
他恨那个照片中的女人,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一生他都不会原谅她。
……“小峥,来,米阿姨抱抱你……”他捏紧照片的边缘,却蓦然想起一些模糊的画面、一些模糊的声音。
米音到韩家时,母亲已经因伤瘫痪卧床。他那时还小,缺乏被母亲相拥入怀的记忆。他有时会巴巴地看着与米音和小米兰姐弟亲昵玩闹的场面,羡慕得要命。米音留意到了他的怅然,曾那样温柔地召唤他,把他抱在怀里,亲热而真挚地抚摸他的头发、脸蛋和背脊。那个时候的他,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漂亮又亲切的米阿姨。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他应该会像对待林姨那样对待她吧。可是,有些事的发生就是偏偏会出乎你的意愿和意料之外。
他最终没有撕毁照片。头脑里忽然形成的一个假设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果米音和父亲不是“那种关系”,他对米兰他们的态度会是什么样呢?他还会处处针对他们、尤其是米兰吗?
这想法像一颗骤然弹出火塘的火焰星子般射向了他,顷刻之间,灼痛的感觉令他无法忍耐,于是他干脆狠狠“掐灭”了那“火焰”——把所有与此有关的迷惑赶出了自己的意识。他把照片插回了诗集的书页,塞进书架;关灯、几乎是带着些仓皇和踉跄,走出了米兰的房间。
韩峥和父亲照上面已是第二天中午。林姨觉得韩峥平时每天早起上课辛苦,他身子又弱,休息天应当补个觉,便由他睡到自然醒,没叫他起来吃早餐。而韩进远前晚应酬到半夜才回来,加上酒席上喝了不少酒,因此也睡到11点多才下楼。
“小峥昨晚回来了。”林姨在他在餐桌前坐定后,面含微笑地告诉他。
“哦。”他的语气和表情看上去似乎不着痕迹,实则心里很高兴。“那个……他下来吃过饭了没?”
林姨心里暗笑:这还真是两父子。
她正准备回他的话,恰见韩峥从楼上走下来;嘴角便是往上一努,欠身对韩进远微笑道:“瞧,这不下来了。”
“爸。”他仍是张口叫了他。多数时候,他还保留着对父亲基本的礼貌。
“哎,坐下吃饭吧。”韩进远有个把月没见着儿子了,听到韩峥的一声招呼,虽则是一贯的冷漠,倒也正因为他平常的态度就是如此,那熟悉的语气反使他觉得心头一热。
“哦。”他坐了下来。
“小峥,你回来,爸爸很高兴。”
韩峥正要夹菜,闻听这话,筷子一滞。“哦。”他不知说什么好,木讷地点了点头。竟忘了自己刚才是想夹什么菜,缩回手,低头扒了一小口白饭,把饭咀嚼下咽之后,他说:“我明天想在学校的画室里画画,今天晚上就回学校去了。”
韩进远也不阻拦,只叮嘱道:“天气又冷了。记得带足衣服,唉,下次也不知啥时候回家来……对了,平时吃的药宿舍里还有么?”
“有。”他眉头不自觉地轻锁了起来。自己的病控制得尚好,可他知道自己的病一旦发作起来会是多么严重的状况,所以,药物从来也是他自己不敢忘却携带的东西。
“今天反正没事,晚上我送你回学校吧。”
“嗯。”他想到了叶纯,想到了一些他至今还没正面应对的事,心里乱糟糟的。对韩进远的话,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回学校的当晚,他不知为何,没有去和叶纯见面。一个人在画室里待了很久,却没有画出任何满意的东西。他心情忐忑地返回宿舍。推开门的瞬间,差点撞上米杨的轮椅。米杨刚好冲完澡,撑着手从浴室里爬出来,仰头跟他打了声招呼,并慌忙致歉道:“我没想到你回来得那么巧,就没注意轮椅停的位置。挡路了是吧?——我这就移开。”
他爬上轮椅,快速向前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