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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舅皱着眉头,背过身去抽旱烟。
他修好了竹蜻蜓,便跑出门去,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晒着他,他跑过村支书家的瓦房,跑过村口的大坝子,村里的小孩正在那里玩耍,他妹妹追在后面对他唱新改编的童谣,一群孩子嘻哈大笑。
他不理他们,自顾自地跑出村子,踏着水跑过鹅卵石泛光的小溪,踩着落叶跑进山林,那里有条细细的小路,是祖祖辈辈的猎人们用脚踩出来的,他踹着衣服里的东西,沿着那条路,一直跑到半山腰的山神庙。
他弯下腰将怀里的东西搁在山神的土祭坛前。一只翠绿的竹螳螂,还有他吃饭时偷藏下的两个红薯。
他擦了把额上的汗,抬起头。
从阳光中浮现出的山神,倚坐在半人高的庙顶,低头看着他。午后的微风吹拂着山神低垂的长发和翠绿的衣角,他想不出话语形容,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他便又憨憨地笑了起来,“有红苕!”他献宝似地说。
山神神色平淡地开了口,声音清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只那一句,超凡脱俗的飘逸气质便随风去了,“又是红苕,都吃腻了,没有肉,鸡蛋也行啊。”
山神一边说一边朝着土祭坛伸出手去,红薯的精气凝聚成形化在手心,山神熟练地剥着红薯皮,并且抱怨说,“冷了。”
“只有红苕!下次带热的!”大河响亮地应着,然后又举着竹螳螂兴奋地说,“这个给你。”
山神一边捏着小块红薯斯文地放进嘴里一边说,“这个有了。”
他屁股下面的山神庙里,泥巴头的山神塑像旁边,已经摆了一大一小两只竹螳螂。
“这个是老汉,”大河钻进去将另外两只抓出来,解释说,“这个是妈,这个是娃娃。是一家!嘿嘿!”
可是山神低头看了看,说,“螳螂没有老汉,妈云雨之后会把老汉吃掉。”
大河呆了一会儿问,“云雨是什么?”
“……”,山神说,“就是一只叠在另一只上面,动一动。”
大河又呆了一会儿问,“为什么动完以后就要吃掉?”
山神说,“为了孕育子嗣……咳,为了生娃儿。”
山神看着大河还是不很明白的样子,随手指了指道,“那棵树上有一只螳螂老汉,等会儿找到螳螂妈,就要被吃掉了。到时候我指给你看看好不好?”
“好!”大河响亮地应了一声,觉得山神懂得真多,比爷爷还多。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视,他没看过六小龄童的西游记,没见过云雾缭绕的天宫大殿,穿着素罗纱衣的仙女,白胡飘飘的老君,法相森严的菩萨,只觉得像山神这样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庙顶上剥红苕的神仙,就是所有神仙该有的样子了。至于神仙时不时嫌冷嫌烫嫌没有肉,比村口张叔从山外讨回来的老婆还难伺候,那也是神仙的脾气嘛。而且山神嘴上说不好,还是将红苕吃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送给他的竹螳螂、竹蛐蛐、河里的漂亮石头、爷爷削的小竹刀,都仔细收在庙里没有扔掉——他想不通这个道理,山神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只是莫名地就觉得非常高兴,想再带更多更多东西给山神。
他垫着脚尖凑在竹叶上,跟山神一起看螳螂交尾。螳螂老汉鬼鬼祟祟地爬了许久,才终于从后面压住了螳螂妈,两只翠绿的虫将腿脚纠缠在一起,但突然之间,螳螂妈就着纠缠的姿势,一口咬掉了螳螂老汉的头。
大河“啊!”了一声,扒着竹叶的小手抖了一下。
螳螂妈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吃,吃完了眼睛吃嘴巴,吃完了头吃身体。
山神垂着长长的袖子站在他身后,一边陪他看着,一边用自己塑像头顶的那块红布擦吃完红苕的手。
然后山神抬手招来山泉,洗净了那块红布,他弯下腰,捧着大河泪痕累累的小黑脸,一边用红布擦拭,一边温和地道,“你哭什么?”
大河一边哭一边摇头,他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很笨的,只觉得心里难受。
“为什么要吃他哎?”他哭着问山神。
山神冰凉冰凉的手摸着他的小脑袋,“我说了,为了生娃儿,螳螂妈吃了螳螂老汉,才有力气生娃儿。”
“她是不是饿了?给她吃红苕好不好?”
山神急忙把剩下那根红苕揣进宽大的袖子里,“不好。螳螂妈不吃红苕,就吃螳螂老汉。”
大河止了眼泪,仍是觉得心里难受,他想不通这个道理。可是山神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了,山神是没有错的。他红着眼睛地重新看向那片微微颤抖的竹叶,螳螂妈把螳螂老汉吃得只剩半截腹部,他看着螳螂妈鼓鼓的肚子,那里有螳螂娃儿,螳螂老汉变成的螳螂娃儿。
他想到新的螳螂娃儿,便破涕为笑了,手里攥着自己编的竹螳螂,想着一个娃儿不行,还得给它再编几个弟弟妹妹。
但是也正在这时,一只大雀鸟唧唧叫着从树上掠下,一口叼走了肚子鼓鼓的螳螂妈。
“啊!”大河又惊叫了一声,仰头看着那雀鸟跳上一节枝头。
他急忙拉扯山神的袖口,拼命指着头顶的鸟儿,“鸟!鸟吃了!”
山神抬头望着那只鸟儿,神色平和地嗯了一声。
“救她哎!你救她哎!”大河低叫着摇着山神的袖子。螳螂妈也要被吃掉了,螳螂娃儿也没了,螳螂一家都没有了!
山神却摇了摇头。
他眼巴巴地望着山神,见对方无动于衷,于是又焦急地仰头看那鸟儿,却见鸟儿已经昂着头将螳螂妈吞进了肚子,只留下两节螳臂脱落下来,唧唧欢叫着又飞远了。
他哇地又哭了出来。
山神弯着腰十分有耐心地给他擦眼泪,就着咸湿的眼泪,把他沾了泥的小脸擦得黑亮黑亮。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他哽咽着。
山神摸着他光滑的小脸蛋,神色平静,温和地说,“瓜娃子,哭什么呢。这些都是山里的道理。螳螂妈吃了螳螂老汉,是道理。雀儿吃了螳螂妈,也是道理。将来鹞子吃了雀儿,也是道理。有一天鹞子老了,会被风吃了。这些都是道理。不能救,也救不了。你不让雀儿吃螳螂妈,它又能吃什么去呢?”
他泪眼朦胧地仰头看着山神,山神说的话他半懂不懂,听不大明白。可是山神总是对的。
他每日里揣着小祭品来跟山神玩耍,每日里便听山神说那些山里的道理。大部分是听不懂的。他眼神茫然地看着山神的时候,山神就用冰凉冰凉的手掐他的脸蛋,叫他瓜娃子。瓜娃子在他们那里是骂人的话,可是山神骂他的时候,和三舅妈骂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山神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柔柔地,拂在耳朵边上像暖暖的微风。
村里的其他人都看不见山神,不,他们根本就不上山。自从大河爷爷送葬的时候刮了阵竹叶雨,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再也不敢上山了。他每天滴溜溜跑进山的时候,也会有小孩儿跟在后面笑骂,但追到山脚下,他们就一哄而散了。
他问过山神,为什么以前叫了山神那么多次,都不出来,直到爷爷下葬的时候才出现呢。
山神捏着他的脸颊肉说,瓜娃子,因为你不信我啊。你终于信我了,你才看得见我。
可是爷爷也信山神,爷爷信了一辈子,为什么看不见呢。
山神温和地说,因为他不是信我,他是怕我。他没有敬,只有畏。
“山神,山神哎,”大河趴着山神庙的土砖问,“爷爷为什么怕你哎,你会惩罚他吗?爷爷说我老汉遭了你的惩罚,是真的哎?”
山神躺在庙顶悠闲自得地剥着红苕皮,捏着红红的苕肉放进嘴里,舔着指尖斜着眼看他,挑了挑眉毛说,“你觉得呢?”
大河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说,“我摸过你的脸,你没有罚我哎。”
山神翻身而起,翠绿的衣衫飘一飘,眨眼到了他近前,俩手揪住他面皮往俩边一扯,扯出个豁嘴模样,笑着说,“这不是在罚你么?”
3、3
他跑山神庙跑得太勤快了,渐渐地连三舅妈都狐疑起来,怀疑他在山上养了什么动物,别是把狼崽子当成狗养了。直到有一天终于抓到他偷藏红苕,就算坐实了判断,他三舅妈高声打骂他,整个村子都听得见,扯着他的耳朵将他揪到村委会的坝子里,“偷倌儿!这瓜娃子就是个偷倌儿!我以为他一天到黑憨吃傻胀!结果是偷了粮食去养白眼狗儿!哎呀老娘才是遭孽哟!”
他被打得半边脸蛋通红,额头上蹭了几块黄泥巴,灰头土脸地,被三舅妈拉扯得站立不稳,低着头咬着唇不吭声。
村支书从外头急急地跑进来,络腮胡子一抖一抖地,“哎呀!怎么打娃儿!红萍同志,你有话好好说啊!这打娃儿是什么道理!”
胡子村支书将他从三舅妈的手里解救出来,给他擦干净了脸拉扯整齐了衣服,作慈祥和蔼状地问他,“大河啊,你说说,这红苕是要拿去哪里啊?”
他闷着头不吭声。他三舅妈就在后面骂,“还不是拿上山喂狗儿去了!要不就是喂他那个死鬼爷爷!瓜娃子!背时你先人板板!拿着老娘的粮食去山里头养鬼!”
他昂着头瞪着眼睛看他三舅妈。山神是神仙,不是鬼!
“红萍同志!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娃儿!山里头没得鬼!”村支书一边劝着架一边哄他,“大河啊,你老实跟我说,红苕搁到哪里去老?”
村支书的女儿秀秀听见热闹,从屋子门口往里张望,看见他被自己老汉护在后面,就冲他做了个鬼脸,十分可爱地眯着眼笑了一下。秀秀跟他同龄,从小受村支书教导,是村里唯一不欺负他的孩子,但也与他不很亲近。他跟谁都不亲近。
他被村支书哄了半晌,毕竟是个没心机的孩子,村支书说说谎的娃儿是不好的,他也懂的,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最终还是老实地交代说,拿去给了山神。
村支书于是带着他三舅妈,他弟弟妹妹,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村民和小孩儿们,上了山,到了半山腰的山神庙。一簇金黄的野油菜在山神庙前开得灿烂。山神的土祭坛被他每日用衣服蹭得干净,上面摆满了烤过的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