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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想到,这会儿娃儿还年轻。你晓得我屋头,她老汉早就走了,剩到我们两娘女,造孽兮兮地过日子。我也晓得你屋头还有个儿子在读大学,手头也紧。”
“我看啊,我们还是先回去劝哈娃儿——这个婚先不要结,不然连个婚房都买不起!然后哎,干脆年后我女儿就跟你屋头大河一起去外省打工,等他们两个赚到钱了,再回来修房子、结婚,都要得!”
大河他三舅琢磨了一会儿,对这个说法表示同意。于是双方便分头回去劝两个小年轻,赶紧地趁早双双出去打工,省得在村里听那风言风语,也正好赚些钱回来办喜事。
大河对他三舅这个说法简直是百口莫辩。他这人老实单纯,因为内向,也不去跟村里其他男娃儿混在一起,连个这方面的启蒙都没有。就连青春期时莫名的躁动,都被他用做体力活儿的方法压下去了,早上起来时常撑裤子,他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只等它自己消下去。成日里除了工作吃饭,就是琢磨他的手艺活儿。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在他那里完全是一片空白。结婚?他压根就没想过。跟秀秀结婚?那更是超出他想像的范围了。
他不就劝着秀秀别去外省,怎么就发展到要不要结婚了?
他想着找秀秀问个明白。然而秀秀一直躲在家里不出来,去了两次,都只是被门口路过的小娃儿们起哄,一路追着笑闹,拿糖都哄不走。
没有办法,他只有揣着几个馒头躲到半山去逃难,顺便还带去了年夜饭里省下来的一截香肠,一个鸡蛋。
把香肠和鸡蛋摆在祭坛上,他一边啃馒头一边鼓着嘴与山神说话。
他并没有说前一夜与秀秀发生的事情,他觉得那不是多大个事。虽然山神也许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还记得那年山神问他,喜欢不喜欢秀秀——但是他潜意识地就是不想与山神说这个。
他说他在外省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
小娃儿们围着他问的都是些花花绿绿的新奇事情,他嘴笨,是说不出的。然而与山神说的,大可以是些外省不长竹子、工厂里的大狗取了个麻将名叫二饼——就是山里面说的二筒——有一种叫做自动贩卖鸡的玩意儿等等一类的小事,山神是不会嫌弃他的,并且对于这一切一定有浓厚的兴趣。这样他便总觉得有好多话想对山神说。他们毕竟有一年没见了。
不对,从他十六岁那年的年夜到现在。他们毕竟有七年未见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大河揣着棉袄又往半山去。棉袄披在身上,他打开一个手电筒,在昏暗的光下继续修补那只小竹车。到半夜里手电筒没了电,他便摸黑继续作业。只是渐渐地觉得冷得哆嗦,棉袄湿而阴冷,又困顿。不知不觉便蜷在大石头上睡了过去。
凌晨时醒来,他以为自己要感冒,结果没有。棉袄还是阴冷的,身上却仍然暖和。他扭头看着祭坛上那些祭品,仍旧好好地摆在那里,看不出山神是否享用了它们。
他匆忙爬起来,趁天未全亮,继续摆弄那只小竹车。然而就是这几日里持续的努力,也未曾挽救回它。它仍旧是那破烂的样子,编在外面的竹叶,因为不牢,又散乱开来。
有一些东西,坏了,便是坏了,没了,便是没了,过去了,便是过去了。这种无可挽回的道理,山神没有来得及教给他。而他固执了这么多年,始终不愿意自己去想明白。
他有些伤心地看着它,看看天色,确实是该走了。不然赶不及火车。
他将它摆进自己昨晚带上来的一个竹编的小箱子里,又将螳螂一家也摆进去,竹蚱蜢竹耗子之类的也摆进去。细心地摆好。塞进山神庙里。用石头压住箱子顶。
年后没多久,秀秀就跟着她大伯的朋友也来外省了。经人介绍,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餐厅在市中心,大河的工厂却在郊区,两人平时便很难得见一面。只有临到二人的轮班休息都在同一天,才一起出来逛逛街,走一走。有时大河开车进市中心送货,也会去秀秀在的餐厅,给她送一些日用品。
秀秀工作了一个来月,试用期没过,就与老板娘大吵了一架,愤然辞职。据她说,因为老板娘刁钻而野蛮,把她下人一般使唤,老一些的服务员也欺负她是新人,尽让她做些别人不愿意做的活儿。并且她觉得工资也没想象中那么高——至少没有大河高。
她是个脑子灵活的小姑娘,于是就请一个常来餐厅吃饭,对长相秀气的她颇有好感的一位食客帮忙,替她另找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桑拿按摩城做按摩师。每日里虽然手脚酸痛,但是有小费可拿。加上她秀气而嘴甜,做熟以后,不少客人指名道姓地要她服务。如此工资水涨船高,一月比一月更为可观。
如此半年下来,大河虽然迟钝,但也发觉到秀秀的变化。她越来越开朗和活泼,说话的声音也不似以往那般低声低气。她学会了化妆,以及穿紧身的小短裙、高跟鞋,把自己打扮成摩登潮流的城里人。走路的时候,眼睛越看越高,常常就越过高大的大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她喜欢去逛那些宽敞明亮的豪华商场,不会掏钱买,但是会惊讶地指着橱窗,与大河说那是他们按摩城老板的夫人拎的那款包,这个钻戒,比夫人的还要大,哎呀那双鞋,是电视里哪个哪个明星穿过的。说完,她不看大河,又蹬蹬地踏着高跟鞋走向下一家。
她与大河约出来一起逛街的时候越来越少——反正大河又买不起什么她想要的东西给她——甚至连主动给大河打电话都少了。哦,忘了说,在她刚从餐厅辞职不久,就教育了大河一番,让大河省出钱来,买了两支手机,一人一支。
如此直到那一年中秋,大河打电话给她,问她愿不愿意来他工厂,与工友们一起吃中秋饭、吃月饼,热闹热闹。
而秀秀扭扭捏捏,一会儿嫌他工厂太远,一会儿嫌工友们都是男人,她一个女娃儿夹在中间是个什么事儿。
大河以为她想他们两人独过,当年在县城也是这样,他要带她去工厂,她就不开心,非要两人单独去逛街。结果秀秀又说,自己与按摩城的姐妹们约了一起过。
大河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既然她说的那样坚决了,他也不好勉强。于是与厂里十几个回不了家乡过年的工友一起热闹地过了中秋,打了一天的牌,吃了顿火锅,晚上回厂老板发了超市里论斤卖的廉价月饼,大家便闹闹腾腾地一起分月饼。
当然,热闹是他人的。大河始终是内向不合群,话不多,不打牌,吃火锅时帮手下菜,吃月饼时帮手切。
他不说话,不代表大家不招惹他,几个单身汉便起他的哄,要他交代上次来过他们厂的他那个小姑娘是谁,是不是他经常打电话的那个,是不是女朋友,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结婚。
任他们千锤百问,大河只岿然不动,憨憨地笑着光摇头,说那不是他女朋友。
“喝哟!是没追到吧?小姑娘那么漂亮,不好追啊!”一群人又笑他。
大河仍旧是摇头,“没有追她。她是我老乡,一起长大的。”
他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只是憨而已,又不是真的傻到无可救药,虽然一直不知道秀秀以前对他的心思,但是至少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对秀秀没有他们起哄说的那种好感。他喜欢秀秀,但是,不是想要与她结婚的那种喜欢。他不懂要结婚的那种喜欢是哪一种喜欢,但是绝对不是对她的这种。她只是如他妹妹一般的好朋友。
然后他们又说他害羞、说谎,转了话题去问他那漂亮小老乡是在哪里工作。
他想了想,说了一个很绕口的按摩城的名字。
“喝哟!大按摩城啊!我女朋友也做按摩师,我听她说过,你老乡那家按摩城是高档按摩城!尽是些有钱人去,给小费那才叫大方!”
大河笑着啃了口月饼,这些事情他不清楚,不过秀秀应该工资挺高,不然最近也不会多了那么多新鞋子、新衣服、新皮包——大部分都不是大河买的。
“不过我跟你说,”那工友很是八卦地凑近道,“我女朋友说,那家按摩城好多女的都是二奶。二奶你懂不懂?就是大款花钱包起来养的那种……”
大河仍然是低头啃月饼,并且很不以为然,那关他什么事呢。他知道自己笨一些,城里人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生活,他一点也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入夜了仍有些工友聚在一起打牌,而大河绕到无人的宿舍楼后,脱得只剩下四角裤,接了一桶冷水,冲了个澡。水花欢快地在他隆起而光滑的肌理上弹跳,顺着修长而结实的腿往下流淌。侧头往肩上淋水的时候,他看见了圆而亮的月亮。他们已赏了一整晚的月,那并没有什么不同,圆而亮,仅此而已。
他在冷水被风吹拂的轻微寒冷中,听见风吹起身后一堆废纸壳的扑扑声,听见远处工友的吆喝声。尽管周遭的一切都那么不同,但他仍然不可抑制地、眼眶微热地,想到他记也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幼小的他坐在山神冰凉的腿上,举起黑瘦的小手,竭力仰起头,问,“山神,月亮上真的有‘长鹅’啊?好吃不?”
神仙吮了吮指尖剩余的红苕渣,一挑眉毛道,“嫦娥不好吃,她的兔子倒可以烤来吃吃。”
大河仰了一会儿脸,然后蹲下来蜷起身,姿势怪异地将用来舀水的脸盆顶在头上。在那带着湿气的黑暗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些阴冷又温暖的夜,而他是那样小小的一只,蜷着身体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觉得幸福,非常的幸福。他在脸盆里闷闷地笑了起来,然后又突然沉默地、低下头抱住双膝。
12、12
到年底的时候,工友们总是非常忙,忙着干活儿,也忙着找老板要工钱。
大河没有这方面的烦扰,他是长期的合同工,每月来去送货,固定工资,按月发放。唯一的烦扰是老打不通秀秀的电话。他倒不是每天不与秀秀说话就发慌,而只是秀秀她妈和大伯将秀秀托付给他,他总要肩负起检查她的安全的责任才行。
他开始以为秀秀是不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