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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绶武点点头,道:“是的是的。在下一条性命原本该葬送在那居先生手中,今日还有一口气在,毕竟是多余的。贺先生要取去,随时请便,只不过若是能容在下将这些宗卷再饱读片刻,我也就于愿足矣、于愿足矣!”说着,低头虾腰又拾起散落了的几十张档案,收束整齐,置于几首,再摸出放大镜,逐行逐字阅看下去,口中还不时会发出些“噫”、“噢”、“嗯”、“啊哈”之类意会神知之声。
这厢的贺衷寒却迟疑了——听对方语调辞气并无一丝半缕做作之态,仿佛来杀便杀、要剐就剐,全不畏恐。更奇的是,他怎知我姓贺呢?念及声出,贺衷寒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双手环胸护持,道:“你怎知我姓贺?”
李绶武又读了几行文字,才仰脸微微一笑,道:“贺衷寒先生黄埔一期毕业,早年既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成员,也曾经身为孙文学会骨干,还是莫斯科大学的留学生,称得上是国民政府核心大员之中的理论家、战略家——在下即使眼力再拙,怎么能连贺先生也不认识了呢?”
贺衷寒听他这么一说,浑身上下如浴温汤、如沐春雨,其温柔舒洽,简直难以言喻,暗想:这个青年非仅娴于武术,亦复通晓我革命界的底蕴,想来必非寻常人物。如此一作想,贺衷寒对李绶武竟生出一二分钦服之意。未料李绶武接着说道:
“只可惜当今大元帅不让贺先生领兵握权,执掌虎符。否则,以贺先生之才具能力,又何止是贵党的理论家而已呢?”
贺衷寒不及听完这一整段言语,早已摇头转脸、四顾八望,生怕隔墙有耳的模样。然而嘴角鼻梢已经显露出笑意来——李绶武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想那“老头子”一向以为贺衷寒其人野心炽盛,不易收服,是以总委之以政治训练、军事教育之职。然而他毕竟出身黄埔一期,于“老头子”的嫡系亲兵之中可称首脑,其顾盼自雄,而又抑郁难伸的矛盾之感,竟尔为李绶武一语道破。
“你——”贺衷寒一时之间接不上口,一只手掌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的藤芯扶手椅一摊,道了声,“坐。”
李绶武却继续说道:“贺先生自印出版的《一得集》、《学与干》都是经世致用的大文章,我是早就读过了的,只是这一次误闯贵部,才有缘相见——说句托大的话——李绶武颇有恨晚之感呢!”
这几句话更让贺衷寒飘飘然起来,一颗热血滚滚的心好似艳艳春花,款款绽放,且要昂梢挺叶,挣向那最高枝的模样儿,于是浮出一脸笑容,道:“你读过我的文章?”
李绶武哪里读过贺衷寒的文章?只不过方才橱架之上的宗卷里有几笔账款,署名贺衷寒申报,用途就是印书。公文附件里有贺衷寒亲笔所写的出版品内容摘要,总之是吹大了牛皮好申请经费。可如此一说,贺衷寒更觉觅着了知音,遂拉着李绶武肘弯,硬让陪同坐下,殷殷说道:“没想到李老弟也是关心革命、热爱国家的有为青年。看你文武双全,淹通得很,怪不得叫居翼瞧出些稀罕来。但不知你老弟到咱们行营——究竟所为何来呢?”
李绶武当然不肯将寻觅一部“武藏十要”的底细向这帮牛鬼蛇神和盘托出,然而对方的话却给他指点了一条应答之道,当下答道:“自是为革命、为国家而来。方才贺先生误会在下窥探机要、扰犯中枢,其实在下所思所图者,正是要找个戮力报效的机会。谁知进门先吃了两顿熬打——”
“噢?”贺衷寒点了点头,扫一眼四壁的橱架,道,“那么这些宗卷你都看过了?”
“不瞒贺先生说,在下就算有一目十行、百行、千行的功夫,也读不完这么庞大的一笔材料。不过,倘若能假我以数月的时日,一定是读得完的。”
“光读读资料就能革命、就算爱国了么?”贺衷寒笑了起来,辞气固然略见迫人,可是态度依然是和缓的——甚至还预藏了几许器重、称赏之意。
“是贺先生自己在《学与干》中说过的:‘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大时代里,读书即是革命、读书即是报国;我们国家的志业非读书人不能够开启,非读书人不能够完成。’”李绶武说到这里,凝眸望着贺衷寒,还抬手扶了扶眼镜。
贺衷寒的一颗脑袋终于止不住地点了起来,道:“你果然读过我的文章,你果然明白我的意思。好好好!那么我再问你,你从这么些档案里又读出了什么可以革命救国的学问呢?你要是说得上来,贺某人一句话,非但不治你的罪,还保你一本。你的前程就大放光明了。”
在李绶武而言,除了能饱读酣读各种有字之纸,其余哪里还有什么大放光明的前程?然而他同时也十分了解,此际如若不给贺衷寒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这计划处方圆咫尺之地便是他葬身之所了。于是他紧紧抿住嘴唇,暗中运起一缕真气,催动泥丸,将通体上下血脉经络疾速“走意入神”了一遍——这一大周天行游下来,脑海中匆匆瞥过的材料又历历浮现,如绘如织,可以称得上洞彻清明了。他抖擞抖擞躯干,先向贺衷寒一揖,随即起身,向橱架走去。
贺衷寒看他随手比划着橱架的宽度——一如工匠在丈量着什么似的;正待要问,却听李绶武亢声侃侃说道:
“在下资质愚鲁,未能尽阅所有资料。不过以所寓目者言,可以看出大元帅所切切关心者,唯三事而已,是以关于这三桩事体的文书宗卷几乎占了十之八九。贺先生且看:此壁高十二尺,横幅二十四尺,每架间距二尺,若以乘积算来,共是五百七十六立方尺。在这五百七十六立方尺的体积上,军务和财务方面的文卷几乎各占了近一百二十立方尺。倒有那么一种文卷,上标‘特’字,所言者既非军务,亦非财务,更非什么党务、政务,而是关乎某些个人乃至于集团的记事。其饾饤琐碎,直似从前皇帝的‘起居注’。然而细察其内容,竟然有吃饭穿衣、零用花费之类极其入微的载录。观所载录之人,又决非帝王将相那一类的大人物——”
“这是我们称作‘特务’的一个作业。无论你叫它‘特别任务’也好、‘特殊勤务’也好。总之非关一般党政要务就是——你怎么连这些也看了?”
李绶武并不答腔,却接着先前所言,继续说下去:“那么便容在下以特务与军务、财务并举,这是大元帅至为注意的三个方面。以军务方面言,有三个人是他最倚重的,是以往来公文中所夹附的私笔议论最多,朱批意见亦最为详尽——”
“这三个人是——”
“陈诚、汤恩伯和胡宗南。”
“不错的、不错的。你老弟的眼力果然不凡。那么财务上呢?”
“大元帅在财务方面信得过的有四个人物:孔祥熙、宋子文、陈立夫和陈果夫。”李绶武道,“原因正与前者相反——在与收支用度方面有关的文卷之中,只这四人所具衔经手者仅有裁可,而无复问,这表示大元帅在钱这个字上同这几个人是不分彼此的。”
“说得对极了!”贺衷寒忙不迭问道,“好!那么你再说说看——特务方面又如何?”
李绶武微一蹙眉,缓声道:“这里头也有三个人物,一个叫戴笠、一个叫徐恩增、一个叫毛庆祥。这三个人里又属戴笠最为得宠。”
“连这个——”贺衷寒一句话吐出唇边,另半句和着口唾沫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去,当下改语气,“何以见得?”
“这个姓戴的自己从未上过一件公文、打过一张报告,可在所有标示了‘特’字档的资料里,大元帅都批有‘会戴雨农’、‘会戴先生处’、‘转戴先生专责处分’、‘转委戴笠即办’这一类的字样。”
“老弟此身不在公门,对公门中事倒不陌生,可谓别具慧眼了。”贺衷寒朝李绶武比了个大拇哥儿,孰料李绶武摇手带摇头,道:“贺先生,在下还没把要紧的事说出来呢。您道为什么是这些先生们如此备受知用呢?”
贺衷寒给兜头这么一问,颇有猝不及防之感。然而此问问得巧妙:“老头子”凭什么独对这几个人别睐青眼,特加赏识?比方说,论嫡出黄埔一期的身份、论秉笔成文的学养和才华、论对主义的熟悉、对群众的掌握、对战术战略的研究,他贺衷寒不在任何人之下,怎么偏偏不如这些人得邀眷顾呢?
“原因很简单,”李绶武洒然笑道,“其一,浅薄得很——他们全都是浙江人。其二,他们彼此之间都有些个不尴不尬的小意气,正好相互牵制。其三,他们都能听大元帅之令行事而将那事做得比所下之令完备——而又不声张。在下说的这些其实都可以从这些往来文卷之中察知。”
贺衷寒肩膊一松、胸腹一塌,像只猛可给抽去了棉芯子的枕头,果尔泄尽气力——李绶武说得的确不错,“老头子”用人并非不审材相力,而是在材力之上更讲求忠诚以及谦退。就行事低调这一要求言之,贺衷寒力求表现、锋芒毕露的风格自然讨不了便宜。他沉吟了,无言以对了,好容易迸出“那么——”两个字,又深深瞅了瞅李绶武,惨然道:“你还看出些什么样的门道?”
“那一日居先生把在下揍了个半死,之前我听诸位谈起要‘报销’两个人,一个姓汪的,一个姓钱的,可有此事?”
贺衷寒皱眉觑眼抓耳挠腮想了好半天,才道:“好像有这么回事,是两个老漕帮荐来的年轻人。”
“请贺先生听在下一言,”李绶武神秘地一笑,道,“此事千万不可、万万不可。”
“为什么?这两人分明是老漕帮万子青父子派到大元帅身边来的细作——”
“万子青去年年中就因病过世了,这两人他根本来不及结识。”李绶武道,“至于万砚方么,非但不必为敌,反而可以引以为友。”
“这——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