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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眉撇嘴吸了几口,有如自言自语地说:“你说你老大哥是搞电影道具的?不对啊,电影这一行已经没有生意可作了,三五年里就要垮了,怎么还会——”
“电影是个大生意,不是吗?”
徐老三的三角眼又斜斜棱了我一下,道:“说你没知识罢?如果你老大哥真是干电影道具,又是老漕帮光棍的话,难道他没跟你说过《新娘与我》和八十把枪的故事?”
我先是愣了一下,多年以前那个农历新年的情景随即回来了。不只如此,连长串鞭炮爆响过后硝烟弥漫的气味和寒冬天钻鼻抖骨的飒飒凉意也回来了——伴随着这些的,当然还有老大哥的故事。《新娘与我》里一枚反复放映了四次的戒指、《婉君表妹》里一只应该叫做“玦”的手镯,还有《破晓时分》县太爷长案上的石印和古钱——在刹那之间都回来了。
徐老三在此刻为我重新布置了这世界的风景。用他的话,世界其实并不更复杂也不更简单,只是“招牌”和“生意”完全不同罢了。倘若我能了解《新娘与我》这部电影只是八十把走私手枪“生意”的一块“招牌”,倘若我能了解《婉君表妹》这部电影只是那宗格杀“生意”的一块“招牌”……诸如此类,我就应该了解整个电影工业——在五十到七十年代之间——其实通通都是黑道或秘密社会之间传递重大讯息的幌子,通通都是另一套大生意的工具而已,真正在背后支持这一整个工业的资金也都来自那些大生意。当这些大生意有了更方便或有效率的工具——也就是说当黑道或秘密社会不再需要利用电影传递重大讯息的时候,用徐老三的话说:“不出三五年,眼见就要垮到底了。”
换了徐老三的一双三角眼看去,所有其他的行业都和电影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另外一宗秘密进行着的大生意的“招牌”。他举的第二个例子是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火霸天”洪子瞻。洪子瞻的老头洪达展以前是抗战胜利之后的接收大员,党政关系“好得不能再好”,到了台湾买下一整条成都路,做寓公都可以活一百八十辈子吃用不完。可是生了个儿子爱玩火,今天放火烧邻居、明天放火烧街坊。到后来还烧掉一家新生戏院、一座空军的弹药库、一个上千坪的菜市场、一整排阿里山上的木造房屋和一所综合医院。为了能顺便捞它一大票,“火霸天”还做起了消防器材的生意。相对于纵火这件事来说,进口甚至自产消防器材只是块“招牌”而已。可是换到另一个层面,消防器材当然也是一套大生意,这套大生意的“招牌”又是什么呢?徐老三朝我猛挤了两下眼睛,我没吭气,他似笑非笑地一歪嘴,道:“这才轮到政治了呢!”
原来洪达展也看出消防器材这一行前途看俏,于是便暗中花了一大笔钞票,买通了几个“立法委员”,提案制定一部消防法草案。在这个草案里藏着个比什么都厉害的死角:火灾鉴定须委由专业消防技术人员担任。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义正辞严且合情入理的,但是这样的条文恰恰让火灾鉴定这项原本应该独立专司的工作变成消防人员的附属工作。换言之,台湾社会从此没有专业的火灾鉴识人员且永远不可能再有。这就是更高段的“招牌”了——徐老三接着说:“真正高段的‘招牌’就是你根本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它。它,似乎完全不存在。”
我听出无比的趣味来,有一种像是忽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一片全新的景物、遇上一群从来没机会认识的人物,于是抢忙接着问道:“还有呢?还有呢?”
徐老三不慌不忙地还是用他那有如自言自语的腔调说:“我会给你一本册子,你很快就用得上了,急什么?我现在头痛的是:明明电影就要玩儿完了,没有真正的生意可做了,你老大哥怎么还会把你卷进来呢?”
“不不不,你搞错了,这张字谜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东西了。”
“你说什么?”徐老三的三角眼第一次瞪成圆的,且非常之圆:“十七年前?十七年前就是、就是一九六五年。那——”他倏地摘了笔帽,把笔尖朝最初他画的第二个身上打“X”的小人儿身上一戳,派克二十一透纸直愣愣杵进桌面一大截:“不就是老漕帮重整的那一年吗?万老爷子就死在那一年上。我肏!兄弟,你他妈吃不了兜着走了。”
徐老三看来努力想要让自己不发抖,可是不成,嘴角上的烟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掉到地板上去了,他使劲儿用拖鞋底搓那烟头,一副要把它搓进地狱里去的模样。好半天顺过一口气来,绕着办公桌打转,转了五六圈才又说:“那、那——这么些年都没有人找过你?”
我说字谜是才到手没几个月,可是我没把红莲和那四个猪八戒的一段告诉他——也许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红莲之间的事,也许是我潜意识地不想面对徐老三所描述的这个诡异的世界——总之,就在我急着想躲开什么的时候,孙小六和小五来了。
下卷
32 逃亡
在这一刻我的人生又岔向另一条道路。
小五显然是刻意打扮过了,穿一身半黑半紫、像枣泥那种颜色的长裙,两只辫子打得又长又粗,打结处用两根和裙子同样颜色的缎带绑着大蝴蝶结,脸颊上微微透着些红——不知道是敷过胭脂了还是怎地;一双长长的眼睛一眨就要滴出水来的光景,才眨了两下,嘴边的笑就浮上来:“久没见了。”
坦白说,不该可是忍不住偏就那样地,我还没打回招呼去,却先想起了红莲来——而且是她精赤条条盘起一条腿坐在宿舍地板上拿矿泉水冲洗头脸和身体的模样——这个念头闪过,当下让小五看起来平添了两分土气;我说不太清楚,总之是有那么一点你说是天真也好、无辜也好、痴傻也好的土气。
“你爸不在?”徐老三一见来人,“刷”的声站起身,一面朝里间屋(我们称贮藏室的)匆匆走去,一面忙往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大把只有狱卒才能有那么多的钥匙。
“出车上台南去了。”小五说着,眼睛没离开过我的脸,好像非这样没法儿看出我在遇见她之前的这一大段日子里干过些什么样的好事。就在徐老三“喀哒”一声开了门的一刻,她低下声,几乎是以唇语的方式皱皱鼻子,笑着对我说:“瘦了。”
我所想着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从前乃至从前的从前,我是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女孩子产生过那样浓厚或强烈的兴趣的呢?如果纯粹以当下的直觉来看,小五彻头彻尾不是我这个时代的人——你绝对可以说她是胡适之或沈三白那些个时代的产物,而且她显然从出生到老死都会是属于那样的时代。可怪的是为什么多年以前的我会那样炽烈地想要去探访她的身体?难道纯粹是荷尔蒙的作用?同样奇怪的是当那种因荷尔蒙作用而燃起的情思熄灭之后,我其实毫无能力去抵御小五的笑容。她的天真、无辜带痴傻的笑容只会令我羞赧和焦虑,有如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或者正相反——提醒我根本没去做早该做了的事。这种对不起人的感觉只会令我想逃得更远一点,仿佛只有把亏负或歉疚捅得更深、更大、更不可弥补,才能解决已然的一切。我于是冷冷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我猜想她一定也感觉得出些许尴尬,她的笑容还勉强挂着,扭脖子绕室环顾了一大圈,道:“搬来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回进来——咦?还有回声呢!”
徐老三这时从贮藏室走出来,提了好大一只皮箱,往办公桌上沉沉一搁,箱盖应声弹起,里头的东西赫然在目,我的头皮登时发了阵麻,脱口“哇”了一声——
里头有一本看来像是袖珍版的圣经,三边开口处染着红颜料的那种精装黑皮小册子。旁边是一把银亮银亮的手枪,枪柄特别处理过,嵌着不知是桃花心还是核桃护木,木质光滑而质感坚硬。枪和小黑皮书的底下垫着软软的一个藏青色包裹,看来里面还装着不少东西。徐老三伸手往那包裹底下抄出一大片女人束腹之类的东西,头也没抬便扔给我,同时道:“从现在起,随时给我穿着它,连洗澡也不许脱下来。”
徐老三说得非常果断,仿佛我非在那一秒钟里就把身上的衣服扒了、穿上那背心不可。我极不情愿地脱去上半身的衣服,看他继续像个钟表师父般的清点箱中物事——他把小黑皮书和几包行军口粮、一块罗盘、两支手电筒、一捆尼龙绳、三个睡袋还有一个类似工具腰包的帆布囊全给塞进那藏青色的包裹,扔给孙小六。在这段时间里,小五走上前来,帮我扣上那件背心。她的手指时不时会擦触到我的背脊和臂膀——那真是我有生以来碰过最冰凉的东西之一,凉得我一阵接一阵地起鸡皮疙瘩,这使得她的声音也凉到人耳鼓里:“听彭师母说故事啦?”
“什么?”我一时没意会过来,抢忙穿上衬衫和夹克。
“你们不是上彭师母家洗澡去了么?”小五细声细气地说下去,一面替我理了理衣领和下摆,仿佛我真是她的什么人似的:“她今天说了什么故事没有——说了那个叫她一辈子忘不了的小男孩儿了吗?那可是彭师母的初恋情人哟!”
“那算什么情人?”我漫不经心地白她一眼,甩身避开,腔子里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她:我不但知道那个小光头欧阳昆仑的故事,还跟他的女儿睡过觉。然而这个念头只闪动了一下——像突如其来的地震那样——便停住了、消失了。在这一刻,我仿佛重新回到几天以前的宿舍,看见自己像个疯子一样地睡觉、冲凉水以及想念一具火热美好的肉体。最令人沮丧的是,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却不甘于承认,我所能想念的也只不过是一具火热美好的肉体而已——我根本没有能力去想念更多、更深、更大或者更真实的东西。为了掩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