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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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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联孝堂,”光头手里的二尺四晃了晃,垂下地去,继续说,“有点事情在处理。你——”



一个“你”字才出口,徐老三的一只巴掌已经反摔在光头的脑壳上,这一下风衣大开,里面的蓝白条睡衣居然和底下的睡裤是成套的——可是他右手臂连肘端着的东西却吓得我膀胱猛地一紧;这算生平仅见,是一柄双管霰弹枪。枪口正杵上那光头的嘴巴。徐老三仍旧不疾不徐地说道:“什么你呀我呀的?”接着枪管撩个小圈儿,往那脑壳儿上非常非常之轻地点了三下:“记住!徐。三。哥。叫你们回家去了。孝堂?还他妈哭堂呢!”



光头无可奈何收刀入鞘,恨恨地看了我一眼,转脸又想跟徐老三说些什么,不料徐老三居然一挺右臂,朝红绿灯开了一枪,那枪声不像电影里常听到的那样响,可是音波撼动,果然荡胸震腑,几乎就在枪响的同时,水塔没命似的狂吠起来——事后很久我才想到:这绝对是经过训练所致,徐老三一举枪,水塔就吠,吠声掩过枪声,不在场的谁也不知道徐老三干了什么恐怖的勾当。“你还有话说?”徐老三把红灯、绿灯、黄灯罩子轰了个漫天花雨之际,跟那光头所说的最后两句话是:“去跟你们老大说,他连听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呢!”



等这帮什么竹联孝堂的瘪三们点火催油、呼啸离去之后,徐老三把枪插回风衣内侧一个缝在夹帛上的长皮套子里,又一颗一颗、动作非常缓慢地扣上扣子,低着头像是在解释什么似的跟我们说:“没法子,我已经太久不混了,现在什么鸟鸡巴都跑出来了。你们没事罢?怎么会惹上人家的?”



我看看孙小六,孙小六看看我——事实显然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孙小六认识他们,而且“陪他们玩”过;不过他们却是指名来找我的;而我却从来没见过他们。结果我和孙小六异口同声说:“不知道。”我还加了句,“他们说我是他们要办的货。”



“如果真是孝堂,那你漏子就捅大了。”徐老三说着咬嘴打了个唿哨,朝西藏路方向一指,水塔耀武扬威地撒腿往回冲。徐老三则继续说下去:“他们今天堵不到你,明天还会来;在村子里堵不到你,就会在路上等。你要不就别出门,要不就闪远一点。”



老实说,在这一刻,我还想不到“可不可以不出门”或者“闪到哪里去”之类的问题。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红莲——也许红莲是他妈那个什么竹联木联的某个老大或老二的女人,被我不小心搅和上了,人家不爽,就吆喝了这样一票牛鬼蛇神来砍我一条脚筋。我能想到的只不过如此而已。



“你没有去搞政治罢?比方说党外那些养的东西,或者之类的——”徐老三抬眼瞄了我一下——他的眼眶呈三角形,刚要扬起来的上眼皮不知怎么给往下削了,所以表情总透着些不得伸展的忧恼。有人说见过鬼的人的眼睛就会逐渐长成如此形状。这我不太确定,因为我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但是当他这样瞄着我的时候,我却从那双三角眼里看见一些比见鬼还要不安的东西——一时说不上来,总之是很惶惑、很焦虑的一种情绪,这让我突然感到有些温暖。他接着问道:“还有,我想你也不会去搞这个罢?”说着,他用大小拇指靠嘴边比了个吸烟斗的姿势。我知道,电视剧里出现了这个手势就是有人在吸毒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



“出动这么一大批人马,找上你这么个书呆子,的确有点奇怪;不不,的确很奇怪。”徐老三说,随即扭头望一眼孙小六,“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前两个月我和他们里面的几个干过一架,可是好像没什么——他们今天就是来找张哥的,”孙小六搔搔头皮,道,“而且还说是什么本堂的任务。”



“我肏!那累了。”徐老三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掏一支叼在嘴里,用那支老式的银质磨轮打火机打着,吸两口,喷出一条可谓“直冲牛斗”的白烟,才慢条斯理地说,“书呆子最好还是逃命去罢。”



31 启蒙的夜



坦白说我并不知道这一次逃命之旅终于何时何地——因为截至我目睹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奔往竹林市去,同我正式分道扬镳的这一刻为止,我都不能确信,一切已经过去了、安全了,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就恢复平静了。事实并非如此。但是我必须这样假设,才敢于继续回忆下去:从一九八二年冬天的那个夜晚开始。



和我可以说没有半点交情的徐老三在这天晚上给我上了一课。他先叫孙小六溜回家去,想办法把他姊叫出来,再同我们到村办公室集合。孙小六临去之时我是颇不以为然的,嘟囔了一声:“叫她干吗?碍手碍脚的。”徐老三瞪了我两记极尖极大的三角,道:“没有小五,你活不到一个礼拜。”



小五姊弟大约是午夜前后才到的,在此之前的两三个小时里,徐老三摧毁了我在整整二十年间透过学校教育而认识的一整个世界。原先的那个世界相形之下则变得脆弱、虚假且令人不堪置信起来。



徐老三先打了那个关于霰弹枪的譬喻——我记得曾经描述过的:如果你能找到一面二十公尺宽、十层楼高的白漆水泥墙,在上头画一个非常之大的台湾岛,再用徐老三的双管喷子在十五公尺之外朝那地图开火一千八百发——等子弹打完了(而墙还没给轰垮的话)则墙上必然满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弹孔。这些弹孔的总和便是竹林市,其中任何一孔也是竹林市。无论你说这竹林市是黑道也好、地下社会也好、帮派势力也好,总之它随时在你身边。你看不见,但是它确实存在。



徐老三接着从白天村干事趴着睡觉的那张褐漆办公桌抽屉里摸出一叠“复华新村用笺”来,翻到背面,用手掌抹抹平,风衣口袋里抽取了一支派克二十一型钢笔,画了个小人——大脑袋瓜儿、细线条身形手脚——然后告诉我:“这就是你。”接着他在那个我的周围画了一个不太圆的圆圈,说:“这是我们村子。”再接下来的圆圈就越来越复杂了。村子圆圈的外圈被一个虚线圈略略围过,这虚线圈表示“国防部”,因为复华新村里的户长们都在这个单位里当差——起码也当过几年以上的差。虚线圈外面有个更大的实线圈,那就是国民党和它的政府——这个圈画得很大,几乎占去了一半的纸面;徐老三在这个圈的边线上画了一堆和原先那个我差不多大的小人,并且告诉我:这些小人是“老头子”和他从大陆带到台湾来的党政官员、部队将领,然后在中央象征“老头子”的小人儿身上画了个“X”——因为“老头子”已经死了。“可能已经变成鬼了,不过因为我们没看见,所以不确定。”徐老三特别强调。



可是在“老头子”身边那些小人儿的周围,徐老三又飞快地画起了大大小小的圆圈,有些是实线、有些是虚线。然而无论虚实,那些圆圈的边框线条都和原来的同心圆有一部分像是数学课本里所谓的交集图形那样重叠起来。徐老三把这些圆圈的边框线条加粗了些,才告诉我:“这些圈圈我们称之为情治单位。你看,它们有的并不属于政府,有的虽然属于政府里别的部门,却可以管过来、管到‘国防部’;还有的属于‘国防部’,可是不管我们村子,却跑去管别的人、别的机关、别的单位。”



徐老三随即在所有的圆圈之外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以十分低沉而坚定的语调说:“这里还有一个大的单位,比他妈整个政府还他妈大,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一向对和数学有关的图形感到头痛,更隐约察觉徐老三说话夹缠得厉害,便随口答了声:“亚洲。”不料登时后脑勺上就吃了徐老三一记芭乐。



其实我不该乱开玩笑的。这是一个严肃的认识世界的方法,至少徐老三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他瞪了我好一阵,似乎那样瞪着我的时候已经在认真考虑我的生死问题了。我原以为他会骂我一顿,或者轰我出去。然而他只是把视线投回桌面的纸上,继续说下去:



“这个圆圈是一个妖魔鬼怪的世界。”



接下来,徐老三又往纸的角落里画了一个小人儿,在上面打了一个和“老头子”身上一样的“X”,告诉我:从前有这么一号人物,已经死了,可是在他死之前和死以后,他手下的人早已经“像蟑螂一样”、“像癌细胞一样”、“像滚雪球一样”发展起十分庞大的组织来。徐老三其实相当努力地想要把这幅图向我解释清楚。直到他后来发出一声叹息为止,中间的一个小时(也许更久)里他都在纸上画小人儿。从第二个打“X”的小人儿身边画起,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仿佛他可以就这么一直画下去,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其间他偶尔会停下来,再找一处空白较大的纸面、抹抹平,另从一个新的小人儿画起,一画又是成堆成串;蒙蒙看去,就像一串残梗儿多过果实的葡萄。徐老三指着第一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之间只有不到一公分的空隙说:“这中间原先应该有一条界线的,可是后来没有了。”他在那空隙处补上一个小人儿,使它看起来像是一手拉着一大串比自己身体大上几十倍的葡萄。



然而徐老三并不是胡乱涂鸦。显然这幅图早已经烙在他的脑子里,且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才能毫不犹豫地把第二串、第三串、第四串……一直到第十四串葡萄的相关位置、大小以及葡萄串同原先画面上的圆圈儿有什么样比例的交集一一交代清楚,且各串葡萄旁边还有条不紊地标上号码。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竹联是第九串葡萄,小小一串,在靠近纸中央的位置,和“国防部”的圆圈儿距离很近,但是并没有重叠。徐老三告诉我,我得罪的是这个单位。我辩说我根本不认识竹联的任何一根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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